經過稱取重量後,會登記到賬本上,而後還會給債主一張借糧的憑證。
憑證上蓋著太守府的官印,寫下了債主的名字和借糧數量,以及日期等信息。
人們拿到那東西,全都覺得有意思。
這不,許老兒咧嘴道:“這世道真他娘的荒唐,想不到有一天我許老頭子也會成為官家的債主。”
此話一出,邊上的鄉民皆笑了起來。
有人調侃道:“以前都是豪紳來催我們討債,現在風水輪流轉,成了官家的債主,倒是有出息了。”
“對啊,這憑證可得好生留著,有幾個人能做官家的債主啊?”
這一角色的轉變,對他們來說是非常新鮮稀奇的。
個個拿著那份憑證覺得稀罕。
哪怕他們根本就不識字呢,並不影響他們心裡頭的小嘚瑟。
看,他們這些被盤剝的老百姓長出息了,居然成了官家的主子!
這可是一件了不得的事。
甚至有人興致勃勃要把那份借糧憑證裱糊起來,當做炫耀的談資。
短短半日,龍門村的老百姓就借出了數百石糧。
這群可愛又淳樸的村民非但不懊惱,反而還歡喜,就覺得頭一回做公家的主子,賊他娘的神氣。
在他們的眼裡,借糧是一件特彆有臉麵的事。
因為數千年來老百姓都是處於最底層的角色,統治者一直以來都淩駕於他們之上。
如今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他們翻身農奴把歌唱,居然能成為公家的債主,簡直不可思議。
先不論借了多少糧出去,從心理上來看,他們都是非常爽的。
在意的不是那點口糧,而是身份地位的提高讓他們徹底膨脹了。
你看,衙門沒有我是不行的!
你看,衙門比我家還窮!
隔壁平陰那邊比安縣更為富庶些,因著地理優勢和河水灌溉,數萬畝良田的產量是非常高的。
最初的時候他們得了安縣的幫扶,現在打仗要軍糧,人們但凡手裡有餘糧的,皆踴躍借給太守府。
畢竟借糧是為著守住手裡的土地。
倘若現在吝嗇,在太守府需要幫襯的時候袖手旁觀,一旦他們被打走,郡內發生戰亂,自己遭殃不說,手裡的田地也保不住。
這種共同的利益體係促使他們出手大方。
平陰的朱家黑陶受了太守府的扶持方才有今日的興旺,為了不受影響,他們撥了錢銀到郡外去買糧。
不止他們家,收生絲的周家和其他商賈也自發撥錢銀購糧借給太守府。
甚至連宛南也借出來不少。
他們之前是臨都在管轄,去年冬日臨都用它求援永慶,這才接管過來。
太守府在春耕前才把土地下放,哪怕兜裡沒多少糧,也咬咬牙借了一些出去。
因為他們是確確實實嘗到甜頭了,倘若又回到去年那種淒苦日子,真真是哭都哭不出來,看看隔壁白馬縣就知道了。
一夜之間,整個郡裡受益的老百姓都用實際行動表達他們的熱情。
起初梁螢覺得她為永慶付出了這麼多心血,回報肯定是有的。
但萬萬沒料到,借糧的風氣不知怎麼的忽然就變了,成為了一件非常時髦的事,攀比成風。
人們皆以借糧成為太守府債主為榮。
這風氣梁螢是怎麼都沒料到的。
李疑哭笑不得,同她說道:“我看那些人莫不是瘋了,居然把借糧的憑證裱糊起來掛到堂屋上,當成炫耀的談資來。”
梁螢:“……”
譚娘吐槽道:“合著還把自己當成大爺了?”
梁螢默了默,“債主難道不是大爺嗎?”
譚娘:“……”
這不,現在人們打招呼的第一句話從吃了嗎變成你家借了嗎。
簡直有毒。
為了遏製糧商發國難財,太守府貼了公告,如果有糧商私抬價格,但凡被老百姓舉報皆會重罰。
因著太守府不要錢財隻要米糧,一些人為表心意,會去購買糧食借出來。
哪怕是一兩鬥呢,也是他們對公家的一種支持與信任。
那些細微的溫暖是梁螢他們這群人一點點建立起來的,曾經的負重前行得到了老百姓最善意的回報。
李疑看著郡裡排隊前來送糧的人們,感慨不已。
他從來不知道,原來他們的影響力是如此巨大。
星火足以燎原,滴水可以彙聚成海,每一雙手都用他們的溫度來托起這個讓他們信任的野班子。
這個男人一時有些感性。
都郵葛老兒見到那個場麵也觸動不已,他是前太守府的人,也算是正規軍。
一直以來葛老兒半生所學的儒家那套令他瞧不起這群野路子,哪怕迫不得已降服,心裡頭都是不服氣的。
直到今天看到這場麵,他活了一輩子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情形。
水可載舟亦可覆舟。
這或許才是真正的政通人和。
民與官融合在一起,官為民,民托官,不懼風雨,同舟共濟。
這一課,令葛老兒不禁開始反思,什麼才是真正的治內。
曾經他對這群野路子萬分不屑,如今算是徹底折服了的。
為了表達心中的歉意,他主動朝李疑行大禮,說道:“往日葛某迂腐自大了,今日得見李功曹等人的治內,葛某心服口服。”
李疑還禮,說道:“讓葛都郵見笑了,我們這群人也是頭一回治內。”又道,“王功曹曾說過,以人為本,方得同和,我李疑一直牢記於心。”
葛老兒嚴肅道:“葛某受教了。”
也在這時,人群裡有人打趣太守府,調侃他們可彆垮台了,要不然借出去的糧可就要不回來了。
這話引得眾人哄笑。
登記賬目的官員也同他們打趣,說道:“咱太守府欠了你們這麼多糧,日後估計連覺都睡不安穩。”
排隊的中年男子道:“那可不,這麼多債主呢!”
他身後的老媼道:“你們可要咬牙撐住,斷不能辜負了我們這些老百姓的厚愛,我老婆子活了幾十年,哪裡見過這般陣仗,還是頭一回借糧給公家,簡直是天方夜譚!”
官員爽朗道:“我做了十多年的官,也是頭一回見到你們老百姓願意主動借糧給公家的,可見咱們的太守府是確確實實為著老百姓生計考慮的啊。”
老媼應道:“那可不!人心都是肉做的,誰好誰不好,我們心裡頭清楚得很呐。”
一婦人插話道:“若是前太守府來借糧,不借把刀就不錯了。”
人們紛紛笑了起來。
那種積極向上的樂觀開朗是其他郡沒有的。
哪怕打仗了,縱使心裡頭不踏實,但還是願意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伸出援手,因為幫助太守府就是幫助他們自己。
隔壁臨都的許太守過來商議籌備糧草一事,見此壯觀情形,不由得咋舌。
他心中很是好奇,差人打聽,得知是老百姓主動來借糧給太守府,頓時酸得跟什麼似的。
之前曾聽梁螢說過讓老百姓當什麼債主,當時他還沒當回事,以為她忽悠。
不曾想,這太守府真他媽欠了一屁股債!
許太守望著那些前來送糧的人,不論男女老少都有。
他們的臉上一點都沒有被強迫的不高興,而是喜笑顏開,仿佛借出去的不是糧,而是榮譽。
路過他們時,他還耳尖地聽到有兩人在嫌棄對方摳門借少了。
許太守的觀受到了巨大的衝擊。
他在那邊發愁軍糧,這邊卻輕而易舉就籌集到了,心裡頭百般不是滋味。
有些東西不對比不知道,一旦對比起來,那差距真真叫人汗顏。
他過來是李疑接待的,當時梁螢正在見賈叢修。
那老小子的心情無比複雜,苦著一張臉,心裡頭比苦瓜還苦。
這回過來他也從外頭采購不少糧食。
梁螢還以為他心裡頭不高興借糧,說道:“賈老若是手頭緊,就彆勉強了。”
賈叢修連忙擺手,解釋道:“王功曹言重了,賈某斷然不是這個意思。”又道,“如今那俞州有心進犯我永慶,他們虎視眈眈,終究是大患,太守府打仗,賈某作為郡內的鹽商,理應出一份力。”
梁螢似有不解,“那你為何愁眉苦臉?”
賈叢修憋了憋,試探問:“隔壁臨都,也會把土地公有下放嗎?”
梁螢愣了愣,點頭道:“待俞州的事告一段落後,臨都也會把土地下放了。”
賈叢修頓時露出一副便秘似的痛苦表情。
梁螢後知後覺意識到了什麼,好奇問:“難不成臨都也有你賈家的田地?”
賈叢修一臉難為情,囁嚅道:“有六百多畝田地。”
梁螢:“……”
賈叢修更痛苦道:“俞州也有上千畝田地。”
梁螢:“……”
這真是痛苦的根源。
她沉默了許久,才問:“你莫不是賺的錢全都拿去買田產了?”
賈叢修露出比哭還難看的笑來,“這年頭,唯有田產放手裡才穩妥。”
不知道為什麼,看著他那副委屈巴巴的表情,梁螢很想笑,卻又覺得不妥,忍住道:“那得趕緊脫手為好,把臨都那邊的田地賤價脫手了吧。”
賈叢修默默捂臉。
梁螢忍俊不禁,“目前俞州的扶陽已經被我們奪下了,你在扶陽可有田地?”
賈叢修搖頭,說道:“賈家的田產在河城的。”
梁螢點頭,“聽說廣陵也在攻打俞州丹烏了。”
賈叢修:“……”
梁螢:“保險起見,你還是把它處理得好。”
賈叢修痛苦道:“可是那邊到處都在打仗啊,還能處理給誰?”
梁螢:“……”
這就……為難了。
她憋了許久,終是憋不住笑了起來。
見她笑,賈叢修露出哀怨的表情。
梁螢掩嘴道:“你也彆急著上火,這會兒臨都還沒風聲說要搞土地下放,可早些賤價脫手,能撿回來多少就撿多少。”
賈叢修默默地瞅著她,“這會兒都知道俞州有意來進犯,誰還敢買臨都的田產?”
梁螢:“……”
對哦,她居然把這茬兒給忘了。
兩人你看我我看你。
也不知過了多久,梁螢才乾咳兩聲道:“也無妨,待俞州的事告一段落後,我再許你一件能掙錢的事做。”
聽到這話,賈叢修立馬打起精神來,試探問:“何事?”
梁螢道:“日後你便知曉了。”
賈叢修鬱悶的心情稍稍得到緩解。
他相信她的話,隻要她說能讓他掙錢,就一定可以。
他發誓下回再也不買田產了,賺錢的速度遠遠趕不上虧錢的速度,全他媽都白乾了!
梁螢心中覺得好笑,隻覺得這老兒的運氣也太黴了,臨都那邊的田產多半會砸手裡充公,至於俞州那邊的田產,就看他有沒有膽量敢火中取栗。
話又說回來,那邊正在打仗,誰敢在這個節骨眼上接下燙手山芋?
多半也會砸到手裡。
這不,賈叢修的內心糾結不已。
他一邊不希望這幫土匪把俞州侵占,好保住他的私產,一邊又害怕俞州打過來,他丟了官鹽的生意。
這道送命題真真是糾結得要命!
梁螢那家夥很能體會他的難處,沒心沒肺笑了起來。
賈叢修窩囊地瞅她,這女人真討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