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封家書被送往永慶時, 已經是好些日後了。
扶陽血戰重創俞州兵一萬人的消息梁螢也知曉,是奉三郎傳回去的。
再次得知扶陽送來書信,梁螢的心不免懸掛起來, 還以為那邊又出了岔子。
從差役手裡接過信函,梁螢神色凝重地拆開查看,猝不及防看到叉腰的小人兒, 她愣了愣, 隨後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兒。
不過看到落款的趙又鳥, 她終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那“趙又鳥”三個字跟螃蟹似的,好似連整張紙都裝不下。
不一會兒李疑進來, 聽說扶陽那邊傳信來,特地過來看看是什麼情況。
梁螢把信紙遞給他,他瞅了好半天, 才露出奇怪的表情,“趙、又、鳥?”
梁螢掩嘴道:“報平安的。”
李疑默默地看向她, “我記得,秀秀是會寫自己名字的。”
梁螢理直氣壯道:“雉, 山雞也,不就是雞?”
李疑:“……”
他倆可真會玩內涵。
把信件還給她, 李疑坐到椅子上, 正色道:“扶陽城戰死了一萬兵, 那可不得了,可是河城還有不少主力,想要把俞州兵徹底打垮, 隻怕沒那麼容易。”
梁螢把信件折疊放進袖袋裡,回道:“那便與廣陵協作共同攻打河城,瓜分俞州好了。”又道, “兩軍合起來也有近萬人,再用火藥桶轟炸,我就不信那俞州兵還能死扛到底。”
李疑點頭。
梁螢繼續道:“雁門郡這邊隻要奉三郎守住,趙雉他們隻管去強攻,後方糧草充足,火藥充足,就不信把俞州打不下來。”
兩人就俞州的情形議論了許久。
下值後梁螢回到衙門的家屬院子,她鬼使神差地走進趙雉的屋裡,裡頭乾淨整潔,保留著他帶兵離去時的樣子。
指尖,落到窗前的桌案上。
她不禁想起那人曾坐在窗前反複拆卸吳元贈予他軍用器械的樣子,還有他露出傷痕給她看的樣子,以及他在油燈下絞儘腦汁研究兵書時的笨拙與茫然。
坐到床沿,從袖袋裡取出那封家書,梁螢盯著它看了許久許久。
從秋到冬,仿佛過了好久一般。
她緩緩躺到床上,雙手舉起那滑稽的信紙。
趙又鳥,仿佛成為了他們之間特彆的溝通信號,是彆人無法理解的一種情趣。
而此刻那隻又鳥正同陳安商議與廣陵兵集合攻打河城一事。
薑都尉說道:“河城地大物博,我們自是要占的。”
陳安應道:“曹太守允了,他們占丹烏,琅琊和四宜三郡。我們占扶陽,河城與平中,誰若沒法把郡守打下來,則憑本事自取。”
薑都尉摸下巴道:“我軍重創俞州一萬多兵,且又助廣陵奪丹烏,占不了他們多少便宜。”
陳安嚴肅道:“可是眼下雙方合謀攻河城至關重要,倘若分散,抵禦力量就大打折扣,所以我做出這個折中的法子,撮合雙方合一為一。”
趙雉雙手抱胸,深思道:“廣陵倒不足為懼,待把俞州瓜分後,再徐徐圖之。”
陳安點頭,“我正是此意,先把俞州軍分而化之,再逐一消除。一旦我們把河城的主力打散,他們就再無起勢的可能。”
趙雉:“雁門郡那邊的防守,張議明日過去同奉三說一聲,叫他務必守好關卡,若是狗急跳牆,恐俞州會再次派兵去燒後院。”
張議應道:“領命。”
幾人就合兵一番商討。
翌日一早張議前往雁門郡,告知奉三郎趙雉等人與廣陵兵彙合一事,扶陽則整頓軍隊,準備與廣陵彙合攻打河城。
今年的隆冬沒有去年那般寒冷,先前永慶太守府從老百姓那裡借到不少糧,故而養這幾千兵是綽綽有餘的。
趙雉自己也掏不少私房錢用於購買硝石硫磺等物,就為這一戰做準備。
在他們聚眾攻打河城的頭兩天,州府再次做出反擊,派三千兵去燒永慶的後院。
不曾想,雁門郡的周太守被奉三郎策反了。
奉三郎許諾,隻要周太守能配合他們,待奪取俞州後,他仍舊可以做太守,且不會傷及郡內無辜百姓。
如果是以前,周太守必定會嗤之以鼻。
那俞州數萬大軍,豈是你永慶能撼動的?
但聽說扶陽斬殺了俞州一萬大軍的消息後,周太守開始意識到這群土匪的厲害之處。
他們手裡的秘密武器幾乎以橫掃千軍的架勢把俞州打得節節敗退,那麼多兵馬在地獄火焰跟前不值一提。
現在奉三郎許諾不動雁門郡,周太守的心思活絡了。
妻女在他們手裡握著,他總得有所顧忌。
這一戰不管餘州是什麼結果,根據以往的經驗,多半會來找茬。
那索性跟這幫土匪站隊搏一搏,他們手裡有火器,且雁門郡又是通往永慶那邊的關卡,必然會死守護住這裡。
上一次魏雄帶兵過來在文山被伏誅,這一回孟廣榮帶兵過來已經警惕了。
軍隊裡的小兵甘爽被炸過兩回,他知道那幫土匪是在哪裡設伏的,特地提醒他們小心謹慎。
結果雁門郡的奉三郎主動帶兵出擊。
火藥桶與火藥箭等物幾乎是他們的製勝法寶,哪怕與雁門郡合起來僅僅隻有一千兵,暴打俞州三千人馬綽綽有餘。
常用套路先炸他個人仰馬翻,把敵軍威懾後,再用小型火藥筒攻擊,而後趁亂屠殺。
這回奉三郎下了狠手要把他們斬儘殺絕,特地往文山那邊追趕,因為程大彪等人一直都在那邊守株待兔。
先前孟廣榮在火藥轟炸中死裡逃生,這次就沒有那麼好的運氣了。
在逃往文山那邊,程大彪一行人用火藥箭進行第一輪轟炸,而後用箭矢射殺。
孟廣榮不幸喪生。
三千人被炸死了一些,屠殺了一些,俘虜了一些,還有少許漏網之魚跑掉了。
那天選之子甘爽不幸被俘虜,年輕的小兵再也繃不住嚎啕大哭。
程大彪不耐煩地踹翻他,粗言穢語罵咧道:“你他娘的哭喪啊!”
甘爽一把鼻涕一把淚,控訴道:“我被炸三回了,三回了……”
他不停地念叨他被炸了三回,把邊上清理殘局的永慶兵逗笑了。
程大彪也叉腰笑道:“你小子命硬,三回都能活下來。”
甘爽痛哭控訴道:“你們這群土匪委實過分,弄了驚天炸雷來,動不動就灰飛煙滅,造下這般大的孽來,他日定遭天譴!”
此話一出,眾人全都哈哈大笑起來。
一士兵道:“你們俞州的老百姓當該高興我們永慶兵打過來。”
另一士兵道:“對對對,我們若不打過來,那些老百姓隻怕還得水深火熱呢。”
“是啊,他日攻下俞州,王功曹就會過來把俞州的土地下放分發給老百姓耕種,那可是天大的喜事!”
“其他地方還沒這個福氣呢,你這狗娘養的東西,還哭哭啼啼喊冤,今兒沒把你炸死,等會兒也會把你拿去填坑。”
這話把甘爽唬住了,他果然不敢再哭啼,隻囁嚅道:“你們休要說大話,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
程大彪不屑道:“瞧你這點出息,我們永慶兵的軍糧都還是從老百姓手裡借的,郡裡的所有老百姓都是我們太守府的債主。
“如今打了過來,是俞州百姓的福氣,讓他們人人有地種,家家有餘糧。
“你這些狗東西還敢斷俞州百姓的財路,你說可不可惡?”
甘爽抽了抽嘴角,旁邊被俘虜的同伴全都不信他的鬼話。
有不怕死的俞州兵義憤填膺道:“荒謬!明明是強盜,偏要給自己鍍金成菩薩,騙得了誰?!”
程大彪“嘖嘖”兩聲,“倒是個硬茬兒,我且不同你辯論。”
當即下令道:“把這些俘虜押到雁門郡,我偏要讓他們好好睜大狗眼瞧瞧,我們永慶兵到底是不是活菩薩。”
被俘虜的幾百人被官兵押送前往雁門郡。
現場狼藉一片需要清理。
奉三郎那邊也在清理戰場,他非常滿意這回的勞動成果,同時也無比期待下一次梁螢他們又能弄出什麼新武器來。
火藥桶、火藥筒、火藥箭和火藥箭矢都是非常好用的東西。
火藥桶遠程攻城或野外作戰都非常實用,特彆是可以到處推走的小型拋車,與火藥桶搭配當真是絕配。
火藥筒則適合近身拋投作戰,近距離引燃投放出去,用來炸糧草和炸敵軍最適宜不過。
火藥箭就更妙了,射程三百步遠,在敵軍還未發現動靜時就直搗黃龍,搭配火藥箭矢操作,可謂遍地開花。
這些武器混合使用,縱使你再厲害的將領,遇到它們都得脫層皮。
更絕的是這東西還是他們的獨門秘笈,其他人沒有。
奉三郎覺得打下河城指日可待。
這不,趙雉與廣陵軍彙合後,在河城外安營紮寨。
城裡的夏遠堂得知他們聚眾前來攻打,被氣得夠嗆。
外頭近萬兵虎視眈眈,委實讓州府裡的人坐立難安。
現在夏遠堂很是後悔當初的自大,曾經他仗著擁兵數萬在這片區域是龍頭老大,根本不曾把廣陵和永慶放在眼裡,如今悔不當初。
夏家在俞州稱霸十多年,哪曾敗得這般慘烈過?
就算當初跟朝廷打仗,被擊退也不至於像今日這般被永慶那數千兵欺負成熊樣。
也正是因為那種狂妄自大,讓他們嘗到了挫敗的滋味。
倘若一開始就牢牢把雁門郡占據,卡住永慶入侵的關口,就算他們再有能耐,也得耗費不少時間去通關。
而俯視的態度令他們根本就沒把那個彈丸之地放在眼裡,如今反倒成為了掐住他們咽喉的要塞。
開春那場火燒糧草就已經是警示。
那時他們如果正視對手的強大,把雁門郡攻下來布局,又豈有今日的狼狽窘境?
幾乎在一夜間,夏遠堂整個人都老去不少。
回想曾經走來的過往,他的心情愈發沉重不甘。
趙雉那小子,就他娘的是個土匪而已。
薑都尉薑懷也沒多大的本事。
這些都是籍籍無名的小角色,如今卻把他這頭猛虎揍得滿頭包,說不惱恨,肯定是假的。
十多年的根基,五萬大軍,若是真刀真槍跟他們拚殺,那些毛賊哪裡是他的對手?
就算朝廷來了,也得掂量掂量。
可是螞蟻吞大象。
兩郡也不過五六千兵,誰給他們的膽量敢來進犯俞州?
見他沉鬱,夏大郎過來囁嚅道:“父親……”
夏遠堂回過神兒,看向他,眼裡一片黯淡。
夏大郎沉默了許久,才訥訥道:“兒方才接到消息,孟……孟校尉……沒了。”
聽到這消息,夏遠堂整個人的情緒頓時激動起來,衝上前問:“什麼叫沒了?”
夏大郎沉默不語。
夏遠堂恨恨地抓住他的肩膀,一字一句問:“那三千兵……”
夏大郎忽地跪到地上,紅著眼道:“全沒了!”
夏遠堂頹然後退幾步,嘴唇嚅動,喉頭堵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已經記不起這是第幾次戰敗了。
城外那些土匪好似一個無底洞,甭管你扔多少兵去,統統都給你吞掉。
然而他還來不及悲痛時,忽聽一道驚天炸雷從城門那邊傳來,地獄的火焰帶著催命符前來索取他們的性命。
夏遠堂聽到那聲炸裂,頓時癱軟在地。
夏大郎受到驚嚇,慌忙爬過去。
第一枚火藥桶拋進城,再次發出地動山搖的爆炸聲。
城樓瞬間被摧毀,上麵的士兵慘叫著從高牆墜落。
校尉鄭曲等人冒著被炸成粉碎的風險命士兵發箭。
他們到底根基深厚,頓時數萬支箭矢從城中射出,一時間天空全都是箭雨,密密麻麻一片。
拋火藥桶的永慶兵們早有預料,用盾牌組成防護陣抵擋那些射殺。
這原本是趙雉的一次小試探。
就那麼兩枚火藥桶,就騙出漫天箭雨。
他瞧得咋舌,仿佛射出來的不是箭雨,而是紛紛灑落出來的銅子兒。
全他媽都是錢!
他一時羨慕得要命。
永慶實在太窮了,真的,打個仗還要借糧,買兵器買火藥全是掏他的私房錢。
蠻鸞山那點家底都掏得差不多了,以後連娶媳婦兒的彩禮錢都沒了。
遠處隔岸觀火的廣陵兵和薑都尉等人也都瞧得目瞪口呆,真他媽有錢!
前麵丟火藥桶的士兵狼狽撤退回來,緊接著城裡的巨石紛紛往外頭拋,還有火球等物。
一眾人惹不起,全都撤退跑了。
之後兩天這群土匪又故技重施,丟一枚火藥桶騙他們的箭雨。
連著被騙三天後,城裡的俞州兵才後知後覺意識到不對勁。
鄭曲咬牙罵那幫土匪是無恥賤人。
城外滿地都是箭矢,他們不敢出來撿拾,怕挨火藥桶。
外麵那些土匪則趁著夜霧深重時扛著盾牌摸黑去偷偷撿回來。
遍地都是箭矢,隨便就能撈到一大把。
趙雉瞅著他們撿回來的箭,支支做工精良。
可是俞州境內並沒有鐵礦,可見都是從外頭購置的,相當豪氣。
在對方兵器存貨充足的前提下,他們並不敢硬碰硬,而是采取“狼來了”的內耗。
接連半個月,城裡城外你來我往,相互致敬。
有時候趙雉他們也會拋巨石,火球之類的東西進去,城裡也會還擊。
這種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你來我往,搞得城裡的士兵們摸不清楚他們的戰略。
有人提議攻出去,也有人害怕是引蛇出洞,兩邊爭執不休。
在雙方都打疲的時候,趙雉忽然下令猛攻。
剛開始城裡的士兵還以為又是跟以往那樣,不曾想,這次的轟炸來得異常猛烈。
河城的城牆曾被加高過,攻打起來要比其他城困難得多。就算有火藥相助,城裡的士兵也是前仆後繼。
誰都沒料到,這場進攻整整持續了一個月。
寒冬臘月的戰火在兩軍膠著中仿佛看不到儘頭,直到梁螢用跨時代的眼光給他們鑄造了殺人利器,才迫使俞州軍方寸大亂。
如果說火藥箭是啟蒙,那“飛鳥”就是現代妥妥的轟炸機。
飛鳥是吳元提出來的。
既然火藥箭在引燃時能迅速飛躥出去,那讓它飛上天空是否也是可行的?
他提出來的這個概念,當即就讓梁螢想到了轟炸機。
於是一人仿造飛鳥,用竹篾編成鳥身,身體呈圓球狀,兩側裝羽翼。
采用火藥箭的原理,鳥身內裝置密封的火藥包,羽翼下則捆綁能讓它一飛衝天的火藥筒。
當火藥筒引線被點燃時,燃燒的熱能促使它飛躥出去。
兩側的翅膀和尾羽能讓它在空中保持平衡。
待火藥筒裡的火藥燃燒完後,飛鳥沒有動能支撐,會極速下墜,而從火藥筒連接到身體裡的引線則會繼續燃燒,直到引爆火藥完成爆炸。
吳元的手動能力極強,梁螢在一旁配合。
編織好的飛鳥需要像風箏那樣用漿糊把紙張一層層糊上,因著它的內部需要裝置爆炸的火藥包和火藥筒相連的引線結構,體型相對碩大,好似一隻鷹。
之前的火藥箭采用的是竹筒,現在仍舊是竹筒,隻不過更加細長。
捆綁在羽翼下有六條火藥筒,兩邊各三條,內部引炸的火藥室設計得相對複雜一些。它需要從高空墜落引爆,而非火藥箭那樣三百步直接引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