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眾人回州府後, 趙老太由趙雉領著去家屬院落腳,梁螢則有事情需處理。
那韓二娘已經來這裡好些日了,住宿已由許正英安置妥當, 因著她是女郎, 還特地給安置的獨院。
得知梁螢回來,韓二娘前來報到。
梁螢問了一些她來到這裡的情況,怕她不適應。
韓二娘答道:“王長史無需擔憂, 有什麼差事儘管安排,我會儘快適應下來的。”
梁螢笑眯眯道:“你能從家裡頭走出來就已然不容易了,畢竟是頭一回出遠門,且還得跟一群老爺們打交道,若有什麼難處, 隻管同我開口, 或跟三娘說都行, 我們會替你解決好。”
韓二娘點頭, “多謝王長史照顧。”
梁螢語重心長道:“我自希望你能堅持下去,畢竟是頭一位女官,以後還會有更多的女郎像你那樣走到我的身邊來,共謀一番事業。”
這話令韓二娘觸動,嚴肅道:“不瞞王長史, 倘若二娘在這裡待不下去, 就得回去嫁人。
“可是二娘不想嫁人, 想給自家長姐做榜樣,告訴她女郎也可以靠自己立足。所以不論遇到多大的困難,二娘都會全力以赴。”
梁螢點頭,“你有這份決心就好,若願意全力以赴, 我必不會負你。”
韓二娘笑了笑,用力點頭。
趙老太遠道而來,晚上一家子聚在一起用飯。
今年的天氣比去年要熱一些,庖廚給做了冰鎮過的銀耳羹。
梁螢喜歡用臨都周家的清醬,用來蘸仔雞最是好吃,這次回來帶了好幾壇醬醋。
清蒸魚用上它也很美味,人們讚不絕口。
炎炎夏日眾人不愛肥膩,飲食相對清淡,肉類多數都是雞鴨魚為主。
梁螢喜食仔雞,趙雉給她布菜。
趙老太瞧著二人親昵的樣子,越看越歡喜。
晚飯後人們在院子裡納涼,嘮家常八卦。
梁螢偷偷同趙雉交頭接耳,覺得如果陳安回來得順利,索性就在年前把琅琊和丹烏打下來。
反正廣陵兵也沒多少人。
下半年四宜和河城也差不多把土地下放完,到時候張議、李疑、陳安,這些人都得空了,大家閒著也是閒著。
趙雉:“……”
她真的很會做安排。
見他沒吭聲,梁螢掐了他一把,“問你話呢。”
趙雉瞥了她一眼,“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梁螢這才滿意了,得意道:“現在河城與四宜有一萬多兵,索性給廣陵來個遍地開花,如何?”
趙雉:“……”
梁螢忒會安排,“派薑懷去打琅琊,鄭曲去打丹烏,永慶暫且由程大彪鎮守,奉三郎調到河城坐陣,你去攻廣陵,把那幫烏合之眾殺他個片甲不留!”
趙雉:“……”
他憋了憋,吐槽道:“我一口氣給你乾三個郡下來,你治內安穩吃得消?”
梁螢口出狂言道:“小瞧我不是?”又道,“最好是秋收後攻城,這樣我們借糧才方便。”
趙雉:“且說與我聽聽,你要如何安內?”
梁螢一本正經道:“臨都的胡宣可以調過來用上了,他做了一年郡守,我瞧著治理得不錯。
“李疑、陳安、張議、許正英、我王螢皆是一等一的好手,你那區區三個郡,我們完全能吞下。
“若是在年前把三郡打下來,也好在春耕之前把土地下放到戶。如此一來,咱們俞州坐擁十郡,這麼多老百姓,那得借多少糧出來?”
趙雉:“……”
梁螢討好地給他打扇,戳他的胳膊道:“趙州牧,考慮考慮?”
趙雉沒有答話。
梁螢繼續說道:“現在我們暫且還能哄著朝廷買官保平安,待時日一長,手裡的東西多半是瞞不住的,一旦朝廷來要求上貢,你會把東西交出去?”
趙雉:“自然不會。”
梁螢摸了一把他的大腿,“所以得趁著朝廷沒來找茬之前把俞州穩下來,若是十郡都太平了,就算朝廷發兵,我們都不怕。”
這話很有一番道理,趙雉沒有反駁。
梁螢也不管他允不允,自顧說道:“這事就這麼說定了。”
趙雉“嗯”了一聲,她說什麼就是什麼。
當時兩人就跟家裡人嘮嗑一樣,輕飄飄把廣陵的命運決定了。
今年風調雨順,想來地裡的莊稼不會差,手裡握有兵,不論是打仗的將領還是治內的文官,皆可差使,確實沒有猶豫的必要。
反正沒有軍糧就找老百姓借,土地下放後多數家庭都能得溫飽,多少還是能借點出來的。
翌日梁螢召集州府裡的文官們就朝廷原有的法治進行一番探討,要將其重新完善過。
韓二娘是她的書佐,會在一旁記錄他們探討的要點,以及哪些條款需要更改添補。
把律法重新修訂後,梁螢給韓二娘安排的第一件差事就是讓她寫話本子,越狗血越起勁才好,順帶把法治融入進去。
比如話本裡的角色犯通-奸罪後會受到什麼處罰,還有拐賣婦女兒童得到的懲治,用故事來向大眾普法,讓他們知道哪些罪是會被流放,哪些罪會被砍頭等等。
韓二娘哭笑不得,半信半疑問:“這樣能行嗎?”
梁螢:“不管行不行,但肯定比貼律法公告管用。”又道,“大多數老百姓都不識字,你跟他們講了一時半會兒也難理解,還不如用話本子的方式去傳達,就拿你我來說,若是聽到市井裡誰家的八卦,是不是也會提兩嘴?”
韓二娘點頭,“這倒是真的。”
梁螢:“所以才讓你編纂得越邪乎才越好。”又道,“譚三娘也愛八卦,你可以找她問問,集思廣益。”
韓二娘應承下來。
因著要計劃秋冬時節攻打廣陵等地,現在趙雉等人加緊操練兵丁,以備作戰。
這期間梁螢親自去了一趟底下的鄉縣,原是許正英聽說桂枝鄉的一致仕老兒曾在上郡做過太守,回到老家安享晚年,在當地頗有口碑。
許正英想把他請出山,去了三回都被婉拒了。
那老兒現在已經有七十三歲,梁螢聽到消息親自去了一趟,現在他們這幫土匪缺人缺得緊,幾乎一個蘿卜得占兩個坑。
老頭兒姓顧,住在祖宅的青磚青瓦房裡。
按說當官幾十年,日子也該過得舒坦才對,可當地人說以前他們家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
梁螢尋過去時,顧老兒正在給院子裡的菜蔬澆水。
那老頭佝僂著背,裝聾作啞,對他們的到來視而不見。
他的夫人李氏倒是客客氣氣的,不敢得罪他們。
梁螢說明來意,顧老兒愛理不理。
李氏把一行人請進堂屋,她比顧老兒小十多歲,穿了一身粗麻布衣,生得慈眉善目,賠禮道:“我家老頭子脾性怪,倒是讓王長史見笑了。”
梁螢擺手道:“夫人客氣了。”又道,“今日我等慕名前來,也是想請顧老爺子為俞州的老百姓出山。”
李氏露出為難的表情,欲言又止。
梁螢裝作不知,問:“夫人有什麼難處,但說無妨。”
李氏沉默了陣兒,才道:“實不相瞞,我家老頭子年紀已經大了,恐經不起折騰。”
梁螢才不信她的鬼話。
瞧那老頭連挑水都沒問題,紅光滿麵的,哪裡像有毛病的樣子?
她倒也沒有多說,隻笑了笑道:“無妨。”
當天一行人並未回去,而是尋到村裡的裡正家裡暫且落腳。
譚三娘舍了錢銀給裡正兩口子,麻煩他們張羅一下夥食。
秦氏得了錢銀滿口應承,她家寬敞,親自給收拾房屋供他們住宿。
第二日一大早梁螢又去了一趟顧家,李氏對她們還是客客氣氣。
這回梁螢不執著請顧老兒出山了,而是請他舉薦合適的人來俞州。他在官場沉浮了幾十年,自然有人脈,就算他拒絕重操舊業,總有幾個朋友什麼的。
顧老兒顯然認為她異想天開,許是感到生氣,端著碗坐在屋門口,冷聲道:“真是荒唐,一群土匪罷了,用燒殺搶掠奪了俞州,真以為朝廷會坐視不管?”
譚三娘不愛聽,正要出聲,梁螢製止她,好脾氣問:“老爺子這話我可聽不明白,我們這幫人是土匪不假,可是燒殺搶掠,我可不敢當。”
顧老兒:“土匪就是土匪,你們帶兵搶鄉紳和商賈手裡的田產,還有理了不成?”
梁螢做了個手勢,隨從給她端來矮凳,她一屁股坐下,挽起袖子道:“你這話就是不講道理了,我們搶豪紳手裡的田產不假,但我要問,可是給衙門搶的?
“鄉紳手裡的田產會把大半充公,餘小部分自耕地保他們的口糧。商賈的田產是儘數充公,且隻要田地,不搶私財。
“得來的這些土地都是要下放給老百姓的,衙門不沾半點益處。
“此舉是為老百姓人人有地種,家家有餘糧。
“你顧老兒做了幾十年的父母官,老百姓過的是什麼糟糕日子你心裡頭沒有個數?
“你哪來的臉替豪紳們伸冤了?
“在老百姓上交三成賦稅給衙門的前提下,還得額外交四成的租子給那些豪紳,自己得三成。
“你若是老百姓,心裡頭可服氣?!
“哦不!你顧老兒就是個當官的,高高在上,哪裡知道民生疾苦?
“虧許正英瞎了狗眼,聽彆人說你顧老兒愛民如子,非得慫恿我大老遠跑到這兒來請你,我呸!什麼狗官,莫要沽名釣譽,白糟蹋了愛民如子的名聲!”
這話委實把顧老兒氣著了,吹胡子瞪眼。
梁螢一刻也不願意逗留,招呼眾人走。
顧老兒受了窩囊氣,哪裡容得下一個女娃在他跟前放肆,當即把碗朝地上砸去,怒目道:“你這女娃好大的口氣,我顧遠真從官三十載,哪裡輪得到你在我跟前叫嚷?!”
梁螢頓住身形,扭頭看他,奚落道:“喲,還不服氣了,我就問你,你哪來的臉替那些滿腦肥腸的豪紳伸冤?
“難不成供養他們的老百姓生來就該被他們吸血?”
顧老兒沒有吭聲。
梁螢指著外頭道:“井底之蛙,自個兒走出去瞧瞧,外頭哪個老百姓不是歡天喜地,家家戶戶都能分得土地耕種,且隻上交三成公糧,以後再也不用餓肚子了。
“你罵我們這幫人是土匪不假,搶豪紳手裡的田產也不假。
“可是我們搶來分發給老百姓,不占一厘益處,行得正坐得端,就是比你們這些滿口仁義的酸儒有實乾之才!
“不僅如此,待村村通,縣縣通之後,衙門還會取締老百姓的徭役,氣死你們這幫酸鬼!”
顧老兒拿筷子指著她,氣惱道:“休要口出狂言!”又道,“那沛寧縣城裡的兩萬冤魂隻怕日日在閻王殿哭訴你們的罪行,大禍臨頭還敢狂妄!”
梁螢冷哼,雙手抱胸冷酷道:“老娘怕個鬼!
“扶陽城戰死一萬大軍都不怕冤魂來討債,又豈會怕沛寧的那些替死鬼?
“當初我們勸降數日,隻要他們把夏氏交出來,就不會大動乾戈。倘若那些老百姓跟平中一樣求自保,豈會無動於衷?
“攻平中的時候城裡的官兵和老百姓不願打仗,鬨將起來,逼迫太守府議和,方才免除戰亂之苦。
“那沛寧縣我們勸降數日,裡頭的老百姓非但沒有動靜,不願與我們裡應外合,反而當地的縣令還把勸降的官兵給殺了,割下他們的頭顱挑釁。
“這等混賬之事,你顧老兒可容忍得下?
“他們願意陪夏氏一族下黃泉,豈有不允之理?”
顧老兒抨擊道:“簡直是詭辯!”
梁螢毫不客氣戳他的痛腳道:“那我且問你,你乾了三十載的父母官,這些年朝廷又逼死了多少老百姓,你可曾記過數?”
顧老兒:“……”
梁螢鐵血心腸道:“一大把年紀了還這麼天真,打仗哪有不死人的,難不成是搞扶貧搞慈善嗎?
“當初夏氏妄圖吞並臨都和永慶,派了上萬大軍來攻城,倘若我們未能守得住,郡裡的老百姓難道就不會遭殃了?
“倘若那夏氏不來進犯,永慶臨都何至於打過來呀,我們也是被逼出來的,打仗還得向老百姓借軍糧,誰他娘的樂意?”
顧老兒活了一輩子,從未見過這般伶牙俐齒的女郎,忍不住道:“潑婦!詭辯!”又道,“土匪就是土匪,不論你怎麼洗,都是一群草莽土匪!”
梁螢:“我放你娘的屁!我已經差人去京城上貢求俞州牧了,有正兒八經的官憑,你憑什麼說我們是土匪?”
顧老兒脫口道:“不可能!你們造下這般大的孽來,人神共憤,朝廷斷然不會下放官憑給你們!”
提到這茬兒,梁螢忍不住笑了起來,戳他的心窩子道:“老頭子天真,朝廷是什麼鬼樣子,你心裡頭就沒有點數?”
顧老兒:“……”
梁螢:“當初我們奪安縣,是買的縣令;奪永慶,仍然是上交給楚王十萬貫錢銀買的郡太守;現在奪俞州,上貢給朝廷再買俞州牧。
“這就是你效忠了三十載的朝廷,三十載的朝廷啊。”
這話委實毒辣,一下子把顧老兒給擊垮了。
那種信仰坍塌來得猝不及防。
是啊,他曾經效忠了三十載的朝廷,就是這樣的朝廷。
民不聊生,生靈塗炭,官官相護,黨閥相爭。
看不到未來。
顧老兒嘴唇嚅動,想辯解什麼,終是忍下了。
似乎在一瞬間,他再也沒有先前的激憤。
那種失望到骨子裡的狼狽令梁螢心有不忍,她隻是冷漠地看著他,看著這個失望透頂的入暮之人。
李氏知道自家老頭子傷了心,想上前說什麼,顧老兒甩開她的手,默默地進了堂屋。
李氏露出為難的表情,委婉道:“王長史且回罷。”
梁螢行禮,“得罪了。”
李氏還禮。
一行人這才離去。
路上譚三娘對梁螢的口才徹底服氣,讚道:“阿螢罵得好,那等迂腐老兒,就該這般痛罵。”
梁螢瞥了她一眼,沒有吭聲。
她其實心裡頭也不是滋味。
一個為了朝廷獻身數十載的老人,倘若顧老兒真有抱負,想必麵對這樣的朝廷心裡頭是極苦的。
就像李疑和胡誌國那樣,一個一心想入仕,一個則在仕途裡煎熬尋不到出路。
他們都是顧老兒活生生的寫照。
縱使這世道黑暗,但她仍舊願意相信,還是有願意為信仰全力以赴的人。
雖然少,但總是有的。
或許就是文人骨子裡的氣節支撐著他們執著堅持。
但願顧老兒也有這樣的氣節。
這不,他們走了後,顧老兒一直坐在堂屋裡不言不語。
李氏不知如何勸他,索性懶得理會。
這一坐就到了正午,顧老兒還是不言不語。
李氏知他性子倔,自己做飯吃。
也不知過了多久,顧老兒忽然道:“那女娃簡直就是個潑婦。”
李氏:“……”
顧老兒看向她,“你為何不說話?”
李氏默了默,說道:“我一個婦道人家,評論不出好壞來,不過她說人人都有耕地種,倒是挺不錯的,若是又取締了徭役,那老百姓的日子就好過多了。”
顧老兒“哼”了一聲,不屑道:“天底下哪有這般好的日子?”又道,“天下烏鴉一般黑,當初那夏氏一族不是善茬兒,如今換了一幫人,底下的老百姓就歡天喜地了?簡直是笑話。”
李氏不痛快道:“你同我較什麼勁?”頓了頓,“你若是不服氣被她罵,那就走出去瞧一瞧,她是不是忽悠你的,何苦跟我慪氣?”
顧老兒沒有吭聲。
活了一把歲數,被一個乳臭未乾的女娃罵得狗血淋頭,還是頭一遭。
他心中到底不服氣,索性第二天就去了一趟平中,結果灰溜溜地回來了。
那邊不僅把土地下放了,還他媽把徭役給取締了。
這世道變化得太快,顧老兒一時跟不上變化的腳步,懵了許久。
沒過幾天,他們這個桂枝村也能分土地了。
坐在門口見村民一窩蜂往裡正家去,顧老兒的心情很是複雜。
當地村民同他打招呼,他朝一人招手,“大牛過來。”
被稱作大牛的男人憨厚地走上前,顧老兒歪著頭問:“你家六口能分得多少畝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