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疑後背上沁出細密冷汗,繼續點頭。
江使臣:“聽說攻打俞州時,趙州牧手裡用了世人不曾見過的驚天炸雷?”頓了頓,“據說此物有橫掃千軍的威力,是你們用數千兵擊敗俞州五萬大軍的製勝法寶?”
李疑氣息一沉,暗叫不好,謹慎答道:“江使臣言重了,攻城就是用的火球,裡頭摻雜了桐油之物,威力也沒傳聞中的那般厲害。”
江使臣是文官,對打仗用的東西不太了解,隻道:“不管是何物,我既然來了,自然得見識見識。”
李疑沉默。
江使臣繼續道:“楚王給了令,讓老夫務必把你們手裡的東西帶回去,我大老遠來了這一趟,你們總不能讓我空手而歸,是不是?”
李疑不敢得罪他,應道:“實不相瞞,目前趙州牧在廣陵,下官也不太清楚那個火球,做不了這個主。待下官差人請他回來再同江使臣交涉,你看如何?”
江使臣盯著看了許久,才半信半疑道:“你可莫要誆我。”
李疑連忙擺手,“不敢不敢,去年年底時州府才把廣陵那幫叛賊剿滅,如今城裡混亂,需得維持秩序,實在是走不開。”
江使臣沒有吭聲。
李疑穩住他道:“廣陵離河城也不是太遠,用不了多少日就能趕回來交差,還請江使臣在驛館多耽擱些時日,我們定會給楚王一個滿意的答複。”
江使臣沉默了陣兒,才道:“既是如此,那我就在俞州多待些時日。”
李疑賠笑,“下官這就差人去廣陵請趙州牧回來。”
江使臣做了個打發的手勢,李疑行禮退下。
走到外頭,許是沒留意腳下,他不慎踢到門檻上,差點摔了一跤,幸虧旁邊的侍從眼疾手快把他給扶穩了。
李疑定了定神兒,整張臉都沉了下來。
他若有所思地回頭看了一眼江使臣所在的院子,心事重重地回州府。
朝廷忽然派了人來,梁螢也心神不寧,背著手在屋裡來回踱步,暗暗揣測對方前來的目的。
她其實已經有了猜測。
但當李疑回來親口同她說了後,還是有些招架不住。
這既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
懷才就好似懷孕,時日長些總會顯懷。
不到兩年,他們就用數千兵把俞州五萬大軍吞並,若說手裡頭沒有點名堂,隻怕沒人會信。
李疑心急如焚,恐懼道:“這該如何是好?”
梁螢皺眉道:“慌什麼?”
見她麵色不善,李疑不敢吭聲。
不知道為什麼,平時她有說有笑,但遇到事情表現出來的那種不怒自威,還是叫人懼怕。
梁螢抱手踱步,也不知過了多久,才道:“先差人去廣陵,叫趙雉回來。”
李疑:“我回來時已經派人去了。”
梁螢摸下巴,嚴肅道:“懷才就像懷孕,手裡的東西終歸是藏不住的,陣仗弄得這麼大,也沒法把火球拿去交差敷衍。”
李疑憂慮道:“可總得把他們打發回去。”
梁螢問:“有幾人在驛館?”
李疑應道:“兩人,除了江使臣外還有一個人,我猜測應該是軍營裡的,畢竟江使臣是文官,不懂得軍用之物。”
梁螢穩住他道:“你莫要著急,趙雉也要過幾日才能回來,這些日讓我好好想想應對之策。”
李疑應好。
他出去時碰到譚三娘過來,見他愁眉苦臉,譚三娘好奇問:“怎麼了?”
李疑重重地歎了口,“大禍臨頭也。”
譚三娘心頭一驚,不敢答話。
李疑匆匆離去。
屋裡的梁螢走到窗前,望著外頭的春意盎然。
這原本是萬物複蘇充滿著生機勃勃的季節,俞州卻偏偏籠罩了一層陰霾。
一隻麻雀落到樹枝上嘰嘰喳喳,她聽不懂它在說些什麼,隻看著它愣神兒。
譚三娘走到門口,欲言又止。
這事到底有點嚴重,一個處理不慎,就會大禍臨頭。
可是黑火-藥是他們遏製整個封建王朝的製勝法寶,怎麼可能輕易交給楚王為他所用?
梁螢站在窗前雙手抱胸,一臉陰鷙。
那楚王挾天子以令諸侯,本就橫強霸占,倘若再把火藥拿到手,隻怕他們也得跟俞州大軍那樣去見閻王。
問題是火藥那東西的威力委實太猛,動靜又大,是根本沒法把江使臣等人忽悠走的。
隻怕外頭早就傳得神乎其乎。
梁螢頭痛地按了按太陽穴。
這委實是一道送命題,不論交不交都是死路。
另一邊的趙雉得知消息,快馬加鞭往回趕。
當他抵達河城已經是好些日後的入夜時分,一路風塵仆仆,不敢有半點耽擱。
庖廚給備了餺飥,那家夥餓極,狼吞虎咽。
飯後又去沐浴梳洗乾淨了才像個人樣。
梁螢給他絞乾頭發,看他滿臉倦容,有些不忍,說道:“你這般奔忙,隻怕以後得繼續奔忙不得安生了。”
趙雉心中早有猜測,扭頭問她:“朝廷是不是來討要火藥了?”
梁螢點頭,“想來是楚王來討。”又道,“倘若是朝廷,隻怕會下聖旨,那江使臣並未帶聖旨來。”
趙雉冷哼,“保命的東西,豈能輕易舍出去?”
梁螢:“我也是這個意思,不過一旦拒絕,楚王多半會發兵來討伐。”
趙雉冷酷道:“既然千裡迢迢來了,那就送點藥給他們吃。”
這話讓梁螢哭笑不得,“現在不心疼錢銀了?”
趙雉:“……”
指腹在濕-漉漉的發絲裡穿梭,她耐心地給他梳理。
頭皮上傳來一陣酥麻,讓整個人都放鬆下來,趙雉閉目感受指腹上傳來的溫度。
“這事我知道遲早躲不過,但來得這樣快,是怎麼都沒料到的。”
趙雉淡淡道:“我們好不容易才把十郡收到手裡,廣陵那邊的土地也下放得差不多了,老百姓好不容易才能管溫飽,豈能讓他們空歡喜一場?”
梁螢默了默,“又要打仗了。”停頓片刻,“這一回是跟朝廷打,來的可不是五萬軍的問題,有可能是十萬軍,或幾十萬軍。”
趙雉沒有吭聲。
梁螢:“你怕不怕?”
趙雉寬她的心道:“又不是讓我考科舉,我怕什麼?”
梁螢失笑,有時候覺得他挺會講冷笑話,“不瞞你說,我心裡頭有點怵。”
趙雉握住她的手,“有我在,你怵什麼?”
梁螢撇嘴,也不嫌他的頭發濕潤,從身後抱住他道:“這條路委實艱難,如果輸得一無所有,你可會後悔?”
趙雉垂首看她的手,纖細白嫩,嬌養得極好。
他拿到臉上蹭了蹭,骨子裡到底有幾分大男子主義,“我若輸得一無所有,那便是我趙雉沒本事,連自家婆娘辛苦掙下來的家業都守不住,你說這樣的男人拿來有什麼用?”
梁螢沒好氣掐他的臉兒,“誰是你家婆娘了?”
趙雉歪著頭看她,發出靈魂拷問:“難不成我是哪家的野男人跑到你這兒來了?”
梁螢失笑,忍不住打了他一下,“臭不要臉。”
趙雉捉住她的手,“明日我就把楚王派來的使臣給殺了,永慶,河城和廣陵備戰迎敵,你莫要懼怕,打仗是我們老爺們兒該操心的事,你隻需保證後方糧草供應即可。”
他說話的語氣明明很平常,卻蘊藏著能安撫人心的力量。
仿佛隻要有他在,就是一道銅牆鐵壁能護住她的平安,與這麼些年辛苦打下來的家業,安全感十足。
梁螢的心情一時有些複雜。
不管她承不承認,這些年的相處下來,對他還是有幾分依賴的。
縱使她有掌控大局的籌謀,但在執行力度上,他一定是最可靠最堅實的後盾。
如果沒有這個男人去刀口舔血,甘願做基石支撐,她是沒法在這個吃人的世道建造她理想中的王國。
畢竟她的理念超前了數千年。
不是說古人的智慧跟不上,她從未質疑過古人的頭腦和智慧,而是他們身處的時代背景會局限他們的思維。
從封建製度跨越到社會主義,這種新興的東西,如果不是趙雉沒受過儒家的那套禮製洗禮,兩人估計連話都說不上,雞同鴨講。
也幸虧他是個文盲,雖然也受過儒家大環境下的影響,但至少有一套自己的價值思維體係。
這就已經比大多數人厲害了。
至少她說的話他能勉強理解,嘗試著去接納,並且能很好執行。
他們既是夥伴,又超出了夥伴的範疇。
能在這個時代找到一個並駕齊驅的人委實不易,儘管他骨子裡還是有點大男子主義,但在責任與尊重上,至少是無可挑剔的。
有時候梁螢是不幸的,稀裡糊塗來到這個鬼地方。
可有時候又是幸運的,能在這裡遇到一幫誌同道合的人們,在黑暗裡風雨兼程。
生平第一次,梁螢覺得這個男人可愛到了極致。
黑火-藥是他們保命的東西,斷然不會交出去。
第二日趙雉差人去驛館把江使臣他們請到州府來,那江使臣二人毫無防備來州府交涉火藥一事。
不曾想,趙雉關門打狗。
江使臣沒料到他們竟然有這般大的膽子,憤怒道:“我乃朝廷命官,你們誰敢動我!”
趙雉斜歪坐在太師椅上,輕蔑道:“你不過是楚王底下的一條狗,在老子跟前狂吠什麼?”又道,“他楚王想要老子手裡的東西,有本事就自己親自來,差一條狗算什麼誠意?”
這話把江使臣給氣著了,指著他怒不可遏,“趙雉小兒,你休得狂妄!今日若敢動我,他日朝廷定當揮軍而來,踏平你俞州六郡!”
趙雉失笑,“說得好像我今日放你走了,朝廷就不會派兵來打我似的。”
江使臣:“……”
趙雉做了個手勢,平頭等人用弓-弩射殺他們。
江使臣慘呼兩聲,便中箭倒地不起。
另一人身上有點功夫,但架不住他們人多野蠻。
平頭上前踹了兩人一腳,說道:“大掌櫃,死透了。”
趙雉:“拿麻袋套牢拖出去埋了,勿要走漏了風聲。”
平頭應聲是。
現在把使臣殺了,禍端沒法避免。
他們一路靠買官保平安苟下來,現在是沒法繼續苟了,算是正兒八經的造反。
造反就造反吧,反正遲早都有這一天,省得還要上貢花錢銀。
趙雉讓李疑書信送到永慶,讓那邊的奉三郎整頓軍隊備戰,同時也要運送大量黑-火藥進河城與廣陵。
猝不及防接到備戰的消息,奉三郎吃了一驚。
程大彪困惑問:“好端端的,怎麼就要打仗了?”
奉三郎拿著信紙,惴惴不安道:“朝廷派下使臣來討要火藥,秀秀把人給殺了。”
程大彪心頭一驚,不敢吭聲。
奉三郎安排道:“你即刻去作坊把火藥庫存提出來運往河城,準備迎敵。”
程大彪應聲是,連忙去辦差。
永慶這邊因為土地下放得早,存糧充足,現在他們才把廣陵那邊打下來,目前也不清楚朝廷會派兵來攻打哪處。
怕河城缺糧草,奉三郎立馬差人運送軍糧過去作籌備。
河城這邊因著去年開春把土地下放,老百姓手裡有糧,梁螢一點都不怕。
她怕的是廣陵那邊會成為缺口。
在這個時候,當初的修路優勢明顯地展現出來,永慶郡內村村通,縣縣通,運送糧食出郡無比快捷方便。
從永慶那邊過來的士兵們日夜兼程,不敢停歇分毫,沒幾日就把軍糧和火藥送至河城。
趙雉差平頭等人親自轉運到廣陵。
整個州府都進入緊急備戰部署。
而底下的老百姓根本就沒意識到危機降臨,他們隻是感到歡喜。
像琅琊和丹烏等地的老百姓們正忙碌著春耕,因著土地下放,家家戶戶都有充足的田地耕作。
稻田裡犁花翻滾,到處都彌漫著泥腥。
春日裡陽光溫暖,山花爛漫,蜜蜂嗡嗡忙碌,偶有蝴蝶落到不知名的野花上,翅膀一開一合。
耕牛的鳴叫聲,農人挽著褲腿走在田埂上的笑談聲,稚兒拿著兜網捕捉蝴蝶的歡愉聲,交織出一片勃勃生機。
那時他們並未意識到天空的白雲翻滾,隱隱透著少許烏雲入侵。
亦或許,他們知道,有那群土匪在為這片安寧負重前行。
用帶血的雙手撕裂這個慘烈又黑暗的世道,就從這次斬殺朝廷派來的使者開始,正式登上造反的舞台。
至少當時趙雉他們是這樣認為的。
我們正兒八經開始造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