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螢暗暗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厚著臉皮攀龍附鳳,說道:“我是小十五……當年從清君側裡逃出來的十五娘。”
聽到這話,武安整個人都怔住了,她旁邊的婢女震驚不已。
梁螢道:“我臉上塗抹了東西,阿姐若是不信,可差人送水來。”
婢女看向武安,她強壓下內心的震動,做了個手勢。
不一會兒一盆清水被送了上來,梁螢起身走上前,麻利地挽起袖子,拿胰子把臉上的易容之物清洗乾淨。
露出來的那張臉白淨秀美,鵝蛋臉,柳葉眉,一雙靈動會說話的桃花眼,全然沒有方才的平庸。
伺候在一旁的婢女素娥暗暗吃了一驚,忍不住偷偷瞥了一眼自家主子,再看那小娘子,還彆說,當真有幾分相似。
武安許久都沒有說話。
她是嫡長女,出嫁得早,並不清楚這人是誰,再加之先帝子女眾多,哪裡還記得這些不起眼的小人物?
不過聽到對方說從清君側那場災難裡逃出來的,還是感到不可思議。
那種衝擊是非常巨大的。
她自然也清楚那場滅頂之災,王室裡的子弟皆被屠儘,除了現在的天子外,當時的東宮和後宮相關人員無人生還。
無人生還。
現在忽然冒出來一個女郎喚她阿姐,並說自己是那場災難裡僅存的一位公主,她一時覺得荒唐之極。
可眼前這年輕女郎確實看著麵熟。
武安心裡頭一時微妙且複雜。
見她久久不語,梁螢心裡頭忐忑,露出委屈的小白兔神情,慌忙伏跪到地上,不敢再有其他舉動。
也不知過了多久,武安才開口問道:“你說你是十五娘?”
梁螢額頭貼著地,謹慎回答:“回阿姐的話,我阿娘是不起眼的宮女,你出嫁得早,不知道阿螢也在情理之中。
“當年楚王攻進皇宮的那一天,後宮妃嬪和未出閣的姐妹們皆被先帝聚到乾政殿殉國守節。
“阿螢當該赴國難,保全皇室體麵。
“可是在我被內侍用白綾絞殺得奄奄一息之際,楚王叛軍攻進乾政殿,我親眼看到先帝被他們斬殺,存活的妃嬪和姐妹們皆被□□至死。
“當我清醒過來,整個乾政殿內全是屍體。
“那時候我心中很是害怕,本該隨他們奔赴國難,可是我心中不甘。
“我不能就這麼死了,我是先帝被殺的唯一見證人,我得想辦法活下去,活著走出這個皇城。”
“後來我扒下內侍的衣裳趁亂逃離,途中不慎墜進護城河,本以為必死無疑,想來得上天護佑,竟然死裡逃生被暗流衝出了皇城外。
“當時我僥幸卡在了河邊的一棵柳樹下,得了旁邊居住的婆子施援手救助,這才大難不死活了下來。
“那時候京中鬨得人心惶惶,楚王大肆屠殺王室中人,我不敢在京中久留,迫不得已孤身一人離開京城,隨波逐流。”
聽了她講的經曆,婢女素娥動容不已,武安心中亦是激動難平。
她一字一句問:“你當真親眼見到先帝被楚王叛軍斬殺的?”
梁螢發誓道:“我若敢有一句謊言,當該遭天打雷劈!”
武安望著那張年輕的麵容,久久不語。
那場“清君側”對於王室來說就是一場不可磨滅的傷疤,如今忽然被重新揭開,縱使武安不問世事多年,也難免會耿耿於懷。
皇室那麼多子嗣,儘數被屠滅,不僅是他們這些嫡係,旁支也被滅得一乾二淨。
先不論眼前這人究竟是不是那場慘絕人寰的見證者,光帶來的信息就已經足夠衝擊,令武安不得不去重視。
見她麵色不太好,素娥擔憂道:“主子……”
武安回過神兒,疲憊道:“我有些累了。”停頓片刻,“你到山腳去罷,不要在觀裡,省得惹來麻煩。”
梁螢欲言又止。
素娥道:“小娘子且先回罷,若有什麼事,奴婢會差人來。”
得了她的話,梁螢才稍稍放心了些。
鑒於她易過容貌,素娥把她領到隔壁屋處理麵容。
把梁螢打發走後,素娥過來伺候武安。
這時候該用午飯了,道觀裡備了膳食送過來。
武安卻沒什麼胃口。
素娥道:“主子多少還是用些,你一到夏日就清減不少,還是身子要緊。”
武安沉默了許久,才道:“方才那女郎的話,有幾分真假?”
素娥搖頭,“奴婢不敢作定論。”頓了頓,“不過她的樣貌確實與王室裡的貴人有幾分相似。”
武安看向她,顯然是不信的,平靜道:“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郎能在那樣的險境裡存活下來,簡直不可思議。”
素娥:“萬一是上蒼護佑呢?”
武安愣了愣,沒有吭聲。
素娥繼續道:“她既然尋了來,定有目的,倘若她所言是真,主子又會不會還她一個公道?”
武安被這話給問住了,一時回答不出來。
她不問世事許久。
這些事本不該沾染,因為一旦牽扯到,定然不得安寧。
可事關先帝,她沒法選擇漠視。
素娥跟了她許久,對她的脾性也了解,試探道:“那女郎來曆不明,在沒有弄清楚她的身份之前,主子還是謹慎些為好。”
武安皺眉,“宮裡頭的人都死了,要如何弄清楚她的身份?”
素娥:“宮裡頭的貴人雖然沒了,但總有存活的宮女老嬤嬤們,隻要她所言不假,尋來當年服侍過她的人,總能驗明正身。”
武安垂首不語。
素娥繼續道:“倘若就這麼把她打發走了,想來主子心裡頭也放不下,畢竟事關先帝。”
武安沉默了好半晌,才道:“這麼多年都過去了,為何偏偏在這個時候跑來認祖歸宗?”
素娥:“這個好辦,待奴婢明日下山去問一問就曉得了。”
武安看向她,“你行事小心些,京裡是什麼情況,心裡頭有數。”
素娥點頭,“奴婢明白。”
武安做了個手勢,她行禮退下了。
外頭偶爾傳來蟬鳴,武安望著窗外,陷入了沉思。
她對先帝,現在已經沒有什麼印象了。
當時出嫁得早,先帝那麼多子女,後宮除了妃嬪替他生兒育女外,也有一些不知名的宮女和低階貴人。
一個風流成性的老兒,若用客觀的態度去評斷,誠然王朝的敗落有楚王的因素,但更多的根源還是自家老子昏聵造成。
武安揉了揉太陽穴,忽然覺得頭疼。
她清淨了這麼多年,也不知道接下來還能不能繼續清淨下去。
而另一邊的梁螢怕給她惹來麻煩,依言下山到山腳的一處農家小院落腳。
慈雲觀香火旺盛,山腳有市集,平時周邊的村民會來這裡趕集,附近也有客棧商鋪,今日正是趕集的時候,很是熱鬨。
陳安租了一處農院,那院子原本是一對年輕夫妻的父母所住,二老過世了便一直空置著,專門用於租給過往商旅或香客落腳用。
陳安忽悠他們說要在這邊等人,暫且租下來出入,給的租金也高,兩口子爽快應承下來。
下午梁螢他們回來,進入院子後,陳安備下解暑的甜瓜送到堂屋。
梁螢隨手抓起椅子上的蒲扇,說道:“今年比往年熱得多。”
陳安端水給他們洗手,問道:“如何了?”
梁螢應道:“先等等。”
她放下蒲扇,洗手拿起一塊甜瓜啃食,汁水充足,甜津津的,又在井裡冰鎮過,下肚整個人都清涼不少。
趙雉有話跟她說,二人進了裡麵的廂房,他問道:“那武安大長公主見過你之後,可曾說過什麼?”
梁螢搖頭,“沒說什麼。”又道,“我跟她又不熟,她能說什麼?”
趙雉:“……”
梁螢厚顏道:“既然來了這趟,怎麼都得弄點東西回去,哪怕是碰瓷兒呢,也得薅王室的羊毛。”
趙雉哭笑不得,“合著你還有理了。”
梁螢無恥道:“不然呢,我辛辛苦苦跑這趟,豈能白跑?”
趙雉盯著她看會兒,儘管他心中早就曉得她要麼是公主,要麼就是郡主,還是沒有勇氣試探她。
下午梁螢小睡了陣兒。
她到底是女郎,沒有這群老爺們經得起折騰,從俞州趕路過來一路奔波,清減了許多。
農家院比不得州府裡,周遭的環境差得多,蚊蟲也有不少。
這裡沒有蚊帳,又悶熱,她睡得很不安穩。
趙雉拿蒲扇坐到床邊給她打扇,聽著外頭的蟬鳴聲,她這才迷迷糊糊睡著了。
待到申時,平頭前來傳信,告知趙雉道觀裡有人送了口信,讓梁螢明日上午走一趟附近的永春園彆院。
趙雉應道:“曉得了。”
平頭順便從集市那邊帶來驅蚊藥膏等物什,晚些時候梁螢醒來,身上抹了些藥膏,蚊蟲才不圍著她叮咬。
第二日上午趙雉送她前往永春園彆院,倒也不遠,隻需走兩刻鐘的功夫便到了。
昨晚素娥就宿在彆院,聽到仆人來報,差人把他們請進來。
梁螢進入廂房,素娥同她行禮,梁螢還禮。
素娥開門見山道:“昨日在道觀裡說話不大方便,我家主子有許多疑問,差奴婢來問姑娘,還請姑娘如實作答。”
說罷做了個請坐的手勢。
梁螢入坐,素娥坐到她對麵,問道:“姑娘你說是王室裡的十五娘,可有什麼證物之類的物什?”
梁螢搖頭,答道:“也不怕素娥姑姑笑話,我生母在宮中不起眼,打小寄養在彆的妃嬪名下,日子過得拮據。
“且先帝子女眾多,我排行十五,後麵還有好多位比我小的妹妹,像我們這些沒有名分的人,實難拿出物證來自證。”
素娥細想了陣兒,又問:“宮裡服侍過你的嬤嬤可還記得?”
時隔數年,關於原主的記憶梁螢早就忘得一乾二淨,謹慎答道:“我在逃出來時曾撞壞過頭,當時緩了好些天才恢複過來,對以前的事情模模糊糊,斷斷續續的,也記不大清楚。”
素娥微微蹙眉,繼續發問:“事情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為何到至今你才回京尋親?”
梁螢沉默了陣兒,才答道:“京中的情形素娥姑姑也是清楚的,我不敢回來,怕保不住命。
“這些年我在外頭流離失所,雖然日子過得艱難,但好歹能活命。
“可是這一回,我實在是沒得辦法了。
“春日那楚王派兵去俞州圍剿,我在那邊落腳容身,倘若俞州被破,便又要流離失所。
“當初我從宮裡流落到民間皆是楚王導致,如今又要因他流離,我心裡頭不服氣,他明明是亂臣賊子,哪來的膽子敢這般肆意猖狂?
“俞州上百萬的老百姓,一旦州府被攻破,必然遭殃,故而我才千裡迢迢冒著風險來了這一趟,想替自己討個公道。”
“那楚王挾天子以令諸侯,王室苦他久矣,我當初既然在那場清君側裡活了下來,便是上蒼護佑我梁王室不該命絕於此。
“這次我進京來求,是想求天子給我名分,討伐楚王。”
這話說得素娥眼皮子狂跳,整個人都心神不寧,“你休要口出狂言。”
梁螢嚴肅道:“我俞州三萬軍,握了十郡百姓,春日裡鐘將軍率軍攻打,折損了四萬大軍退守回東州。
“隻要朝廷給我名分,我便將楚王當年在乾政殿的罪行公諸於世。
“到時俞州振臂一呼,廣發英雄帖召集各路諸侯前來俞州共商討伐大事,那楚王豈還敢像今日這般猖狂?”
素娥抽了抽嘴角,被徹底唬住了。
梁螢起身行禮道:“還請素娥姑姑以大局為重,梁王室已經被逼至絕路,倘若不奮起一戰,隻怕危矣。
“一旦亡國,武安大長公主便是前朝的公主,大廈將傾,覆巢無完卵,誰也躲不過這場災難。
“你是阿姐身邊的人,這些年也看到了王室的遭遇,自然也盼著她能平平安安。可是她的這份平安,又能繼續維持多久呢?
“她身為王室的嫡長公主,難道就能眼睜睜地看著父輩辛苦打下來的江山斷送在楚王的手中嗎?”
素娥的後背沁出些許冷汗,打斷道:“你莫要再說了。”
梁螢閉嘴。
素娥鎮定道:“此事茲事體大,一個不慎就要連累天子,豈能因你的三言兩語就做下決斷來?”
梁螢默了默,收斂道:“是我莽撞了。”
素娥皺著眉頭,“你先回去,若有什麼事,我自會差人去尋。”
梁螢也沒繼續逗留,行禮告退。
素娥看著她出去的背影,抹了抹額頭上的冷汗。
媽的,區區一個女娃,竟然敢挑戰楚王的權威。
嚇死她了,真他娘的是個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