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伐楚王的檄文由河城的告示牆開始貼, 而後好似一粒石子投放到水中那樣,從中心擴散,繼而影響周邊, 產生共振。
這不,當城裡的老百姓們得知州府裡的土匪竟然搖身變成了鎮國大長公主, 委實被唬得不輕。
告示牆邊聚滿了不少吃瓜群眾, 專門有差役跟他們講解貼出來的討伐檄文, 聽得人們目瞪口呆。
有婦人震驚道:“差爺你可莫要唬我們, 不是都說州府裡的那些人是土匪麼,前陣子楚王還派兵來圍剿, 怎麼一下子又……”
差役打斷道:“土匪不假, 但鎮國公主也不假。
“你們仔細瞧好了, 這上麵清楚地寫著楚王當年打著清君側的旗號攻進京城屠殺王室, 咱們天子的姑母, 也就是現在州府的長史,親眼見到先帝被叛軍斬殺。
“後來大長公主僥幸在那場屠殺裡從護城河逃亡, 而後才遇到的趙州牧等人,也就是那幫替你們打豪紳分土地的土匪。
“現在天子冊封鎮國大長公主給自家姑母,讓其討伐楚王, 為王室被殺的那些冤魂討回公道。
“這便是事情的由來。”
聽了他的解釋,人們這才摸清楚了頭緒。
事關皇室八卦, 自然會引起人們的興致,全都七嘴八舌議論紛紛。
有人批判那楚王狼子野心喪心病狂,不但弑兄奪位, 還謀逆迫害王室與百官,委實人神共憤。
甚至有人還把老百姓受到的盤剝甩鍋到楚王身上,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反正不管怎麼說, 楚王成功的成為了大眾的出氣筒,但凡聽到了都要罵兩句那種。
一夕間門,市井裡討論的話題全都是關於楚王的討伐檄文。
梁螢以完美受害者的姿態站在道德的製高點上抨擊楚王給王室造成的巨大傷害,迫害百官,殘害百姓等等,罄竹難書。
當這份討伐檄文傳到四宜那邊時,顧老兒委實被震傻了。
他接連看了好幾遍檄文,隻覺得這個世道越來越魔幻。
明明是一群土匪,一夜間門搖身變成了皇親國戚,打著正義的旗幟公然挑釁霸權的楚王,還他媽能這樣操作?
顧老兒覺得他的觀被重塑,智商被按到了地上摩擦。
夫人李氏也識字,看過那篇討伐檄文後,整個人也是徹底懵逼。
老兩口你看我我看你,也不知過了多久,顧老兒才抹了抹額頭上的汗,說道:“這世道,真他娘的看不懂。”
李氏:“……”
顧老兒好想跟他們那群老頭兒八卦,誰能拒絕得了王室秘辛呢?
丹烏那邊的胡宣也是被震得找不著北,他早就領教過梁螢忽悠人的本事,但能忽悠來鎮國大長公主這麼一個噱頭,還是有些吃不消。
他私下裡跟錢氏八卦,說道:“我就說那狐狸沒老實過,搞了這麼大的陣仗出來,隻怕京中的楚王定會被氣得跳腳。”
錢氏也調侃道:“是啊,說出去了隻怕沒人會信,明明是一群土匪,反倒變成了打狗的正義之師,簡直荒唐。”
胡宣又把檄文看過好幾遍。
他根本就不信梁螢是正兒八經的公主,因為以前一直被她忽悠跳坑,覺得多半又是她那張破嘴跟京中的人合謀搞的鬼名堂。
反正她名堂多不差這一件。
一石激起千層浪。
不止俞州境內在熱議,永慶那邊的程大彪他們也傻了眼,他是個粗人,脫口道:“照這麼搞下去,咱們造反也造得理所應當了。”
胡誌國板臉道:“瞎說,怎麼是造反呢,是替天行道。”
程大彪趕忙道:“對對對,是替天行道!替天行道!”
薑懷忍俊不禁,他反正怎麼都不信梁螢是公主,倘若她真是公主,梁王室何至於落到此番境地?
這不,程大彪也不信,覺得多半是她想出邪門歪道忽悠來的,因為她那腦子確實比較滑頭。
當初在安縣打豪紳就是個例子。
目前手裡握有兵丁的諸侯最大的幾家分彆是建水廣陽侯朱氏,允州何氏,金林王氏,青州柳氏,江原劉太守,杜陽常山王衛氏和北春汝南王等。
這些人都是有實力威望敢打群架的,彙聚起來至少有將近百萬兵。
還有一些郡守也發放了英雄帖,甭管是不是烏合之眾,皆聚到河城商議討伐之事。
當這些討伐檄文被送到各路諸侯手裡時,集體炸鍋。
那楚王在京中橫行霸道,動不動就圍剿他們這些諸侯,如今有了打群架的機會,怎麼都會去薅羊毛。
哪怕各懷鬼胎,也要去湊一波熱鬨。
一來是打著替天行道的正義旗幟,如果你不去湊熱鬨,就顯得不合群,容易留下詬病。
二來大家都知道河城裡藏得有能橫掃千軍的秘密武器,萬一走狗屎運見到了呢?
來就是想撿便宜。
隆冬時節民間門全是關於討伐楚王的議論,風聲傳到京城,搞得京中百姓惶惶不安。
人們在私底下議論。
一背著幼子的婦人跟街坊鄰裡悄聲八卦,說道:“倘若各路諸侯都來討伐楚王,那咱們京城豈不是要生亂子了?”
另一位婦人答道:“這年頭的老百姓真不容易,東躲西藏,沒一處能安生。”
“照眼下這情形,京中多半要生亂的。”
“以我之見,還是先躲到鄉下去為好。”
人們七嘴八舌,私下裡議論此事。
眼見風聲愈演愈烈,當初參與這起事件的永嘉心神不寧,她慌忙去了一趟武安的府邸。
當時武安正在書房裡寫了一幅字,素娥走到門口,通報道:“主子,永嘉大長公主來了,說要見你。”
武安“嗯”了一聲,“讓她進來罷。”
不一會兒永嘉進屋來。
武安穿了一襲素白衣袍,屋裡燒得有炭盆,鐵架上還烤著兩枚芋魁和幾粒板栗。
看她悠閒的樣子,永嘉著急行禮道:“阿姐還坐得住,外頭都不知傳成什麼樣了。”
武安看向她,不緊不慢道:“傳成什麼樣,說來聽聽。”
永嘉著急拍大腿,當即把討伐楚王的檄文背了出來。
武安失笑,讚道:“這是何人寫的,妙極。”
永嘉:“你還好意思笑,市井裡皆在議論此事,朝廷裡隻怕……”
武安平靜道:“急什麼?”
也不知是被她的表情唬住了,還是其他原因,永嘉一時不敢吭聲。
武安坐到炭盆跟前,淡淡道:“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便沒有回頭路。”
永嘉囁嚅道:“阿姐你不怕嗎?”
武安笑了笑,“自然是怕的。”頓了頓,“可是跟當年的清君側比起來,這點怕算得了什麼?”
永嘉閉嘴不語。
武安握住她冰涼的手,“有我這個嫡長在,你無需懼怕。”
永嘉張了張嘴,想說什麼,終是忍下了。
她到底是女流之輩,遇到這些事情,基本上是束手無策的。
話又說回來,就算是成王和景王,也都無能為力,拔了牙和利爪的老虎,不過就是隻大貓罷了。
翌日楚王在朝堂上大發雷霆,天子梁嚴坐在龍椅上,跟鵪鶉似的慫成了一團。
那楚王四十多歲,身材魁梧,是武將出身,他穿了一襲玄色華服,腰間門佩著寶劍,國字臉上寫滿了戾氣。
滿朝文武全都趴跪在乾政殿,大氣不敢出。
楚王居高臨下巡視眾人,厲聲道:“你們不得了啊,一個個都吃了熊心豹子膽,背著老子搞出來一個什麼鎮國大長公主,厲害!厲害!”
有不怕死的文官恨聲道:“梁寄奴,你這弑兄奪爵的狗雜種!先帝當年器重你們梁家,可不是讓你這個豎子弑兄奪爵的!
“你多大的臉敢涎著臉上奏承爵?
“朝廷不認,便自封楚王,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這等狼心狗肺,借清君側斬殺先帝,覆滅東宮,壞我北燕根基之徒,當該被千刀萬剮,碎屍萬段!”
這話把朝堂上的百官嚇得瑟瑟發抖。
楚王氣得暴跳,當即衝進去把那激揚批判的官員拖拽出來,罵道:“老梆子,合著老子平日裡白養你們了!”
那江侍郎硬是有幾分文人的骨氣,啐了楚王一口痰,破口大罵道:“無恥之徒,先帝若在天有靈,定會……”
剩下的話他再也說不出來了,因為楚王一劍把他給捅了個透心涼。
鮮血濺灑到楚王身上,江侍郎喉嚨裡發出痛苦的咯咯聲,栽倒在地,身體抽搐幾下便身亡了。
死不瞑目。
這一幕把在場的文武百官刺激到了,有人甚至嚇尿了褲子。
楚王怒火中燒,指著他們道:“你們這幫畜生,敢背著老子造事,今日誰也彆想活著走出乾政殿!”
眾人不敢吭聲。
楚王陰鷙地看向龍椅上的天子,立刻上前揪住他的衣領把他拽下台階。
少年天子被嚇哭了,一個勁求饒。
楚王恨聲質問道:“吃裡扒外的狗東西,老子養了你這麼些年,還養出反骨來了,我今日倒要瞧瞧,你冊封的那個鎮國大長公主能不能來救你出這乾政殿!”
天子梁嚴被他凶殘的模樣嚇壞了,驚恐地掰他的手,軟弱求饒道:“楚王開恩,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楚王一腳把他踹飛。
梁嚴不慎滾到江侍郎的屍體旁邊,手上沾了血。
望著滿手血腥,常年處在高壓下的少年徹底崩潰,再也忍不住悲聲痛哭起來,高聲大叫道:“楚王狗賊,你殺了我吧!今日就殺了我!”
說罷發瘋不要命朝楚王手裡的佩劍撞了去。
眾人驚呼:“陛下!”
幸虧楚王眼疾手快,沒讓他尋死得逞。
那少年天子以卵擊石的絕望舉動牽動著百官的心,一些對梁王室忠心的官員無不激憤,紛紛唾罵楚王狼子野心。
楚王豈容得了他們放肆?
他接連捅死了名官員,才被心腹死死拽住,勸他彆捅下去了,要不然隻怕半數官員都會被捅死。
整個大殿內彌漫著濃鬱的血腥,叫人看著膽寒。
楚王怒不可遏,大罵這幫吃裡扒外的狗官,梁嚴則失魂落魄地坐在冰涼的地上,兩眼無神,好似提線木偶般沒有任何生氣。
從清君側後他就沒有過過一天安穩日子,常年籠罩在楚王的陰影下,備受煎熬。
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皆被屠殺,孤身一人被困在這座看不到頭的高牆裡,隻剩下了無儘絕望。
楚王試圖把在背後搞事的人揪出來,倘若百官不給他一個交代,今日就在乾政殿把他們全殺了,統統去給先帝陪葬。
當朝堂上的消息傳到公主府時,武安正坐在梳妝台前由素娥給她整理妝容。
柳元娘心中不是滋味,黯然道:“主子真的要去嗎?”
武安表情平靜,隻靜靜地望著銅鏡裡那張陌生又熟悉的容顏,淡淡道:“我這一生也算是值了,享了大半輩子的榮華,該還給梁家了。”
此話一出,柳元娘不禁紅了眼眶,一旁的素娥亦是偷偷抹淚。
武安取來一朵潔白的絹花彆到發髻上,算是祭奠自己。
柳元娘是忠仆,喉頭哽咽道:“主子去哪裡,奴婢便跟到哪裡。”
武安平靜道:“倒也不必。
“我梁文惠孑然一身,無父無母,無夫無子,一生了無牽掛。
“今日去了,總得留兩個人在生忌時給我燒些紙,送兩杯薄酒來。
“你們若是跟著我赴死,他日墳頭萋萋,誰還能來給我燒香敬酒?”
這話說得柳元娘淚雨如下。
素娥哭道:“主子……”
武安皺眉,“我還沒死,就哭成這般,晦氣。”
兩人連忙擦淚。
武安起身整理一襲素白。
她已經五十了,雖然上了年紀,卻保養得很好,鵝蛋臉仍舊飽滿,眉目裡孤高自傲,頗有幾分與世隔絕的清冷。
她走到衣冠鏡前,很滿意這身喪服,乾乾淨淨,不沾染任何汙穢。
“走吧。”
柳元娘和素娥含淚送她出府。
馬車早就在府門口等候,公主府裡的所有仆人都走到門口恭送。
武安由柳元娘攙扶送上馬車,她坐好後才道:“都散了罷。”
柳元娘後退,眾人跪拜行大禮。
仆婢們無不悲切,跪拜送她離去。
待馬車動身朝皇城駛去,人們皆是忍不住小聲嗚咽起來。
公主府離皇城倒也不遠,武安平靜地坐在馬車裡,記得她開府時,還是皇後親自替她選的府邸。
自家阿娘總是心疼她的,什麼好的都緊著她,生怕她沒有。
從降生之起,她就帶著一生的榮耀。
上蒼待她是寬厚的,同時也是苛刻的。
給了她萬眾矚目的榮華,也剝奪了她為人母的喜悅,中年喪夫喪子喪母,全趕上了。
那段艱難的歲月徹底把她擊潰,心灰意冷。
後來重新振作潛心修道,不問世事。
可最後,她還是把自己所得的還給了梁家。
孑然一身來,孑然一身去。
人就是這樣,稀裡糊塗走了一遭塵世,又稀裡糊塗回歸塵土。
好像什麼都留下了,又好像什麼都沒留下。
馬車抵達皇城,禁軍不讓她進。
武安冷聲道:“我武安回一趟娘家,豈容得下你們放肆?”
禁軍垂首不語。
武安繼續道:“去告訴楚王,說他的祖宗回來了,讓他出來接迎。”
禁軍這才去通報。
乾政殿裡的百官聽到武安大長公主來了,全都詫異不已。
在某一瞬間門,他們仿佛盼到了救星。
楚王麵色陰沉,他在這裡等了半天,結果是個娘們出來了,簡直是一場笑話!
既然敢往劍尖上撞,索性成全她。
過了許久,外頭才傳來內侍的通報,“武安大長公主覲見!”
殿內的內侍回應道:“宣!”
片刻後,武安款款走進大殿。
她一襲刺目的素白,端方雅重,不疾不徐。
文武百官皆看向她,梁嚴既驚惶又擔憂,含淚道:“姑母……”
武安的視線落到他身上,輕顰眉頭道:“堂堂天子,卻跪坐於地,成何體統?”
梁嚴眼淚花花,“姑母……”
武安一字一句道:“起來。”
她到底是王室的嫡長女,從小受學識熏陶教養,哪怕語氣平和,身上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莊嚴。
在場的人全都趴跪在地上,似被這個婦人震懾住了,不敢吭聲。
梁嚴膽怯地站起身。
武安這才看向楚王,高昂著頭顱,背脊挺得筆直,輕蔑道:“楚王你自認是我梁王室的宗族,既然見了我這個皇室嫡長女,為何不行禮問安?”
這話把楚王問愣住了。
底下的百官全都詫異地偷瞥了一眼那個不怕死的婦人。
武安則盯著眼前這個沾滿了王室子弟血腥的草莽,沒有一絲退縮。
楚王指了指她,咬牙道:“你這賤婦,哪來的臉麵敢威脅起我來?!”
武安冷笑,反問道:“無恥之徒,我梁王室冊封皇室之女,你又哪來的臉麵敢在乾政殿狂吠?”
楚王:“……”
一時被噎住了。
武安凜然道:“先帝生的十五娘,當年僥幸從這乾政殿活著逃了出去,她乃天子姑母,我武安的妹妹,皇室冊封她為鎮國大長公主,有何不妥?
“你梁寄奴自認是王室旁支,一個旁支而已,有什麼資格在這裡叫囂狂吠我梁王室冊封嫡親的皇女?”
聽到這話,楚王太陽穴突突地跳了起來,當即就要拔劍砍殺她,卻被中郎將裘華死死拽住,勸道:“丞相使不得!使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