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螢在這裡呆了許久,會問女先生們女童的學習情況,也會看教材內容,還有她們在教學途中遇到的難題等等。
武安在一旁靜聽,看著她們討論那些孩子的前程,總覺得奇怪。
因為一般來說,能請得起私教的都是家境殷實的,而這裡,甚至所有縣城都開辦了學堂,且還是免束脩的學堂。
公家請先生教學,男女一視同仁。
她活了大半輩子,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情形。
儘管孩子們書寫是用的沙盤,而非筆墨,但已經極其難得了,至少她們有機會得到啟蒙。
哪怕她身為這個王朝的嫡長公主,跟王室裡的皇子們比起來,教學資源都是不一樣的。
他們學的是治國齊家那套,她則不需要,因為女兒家總歸是要嫁人的,學那些來有什麼用呢?
武安的心情一時有些複雜,她的視線落到梁螢身上,忍不住細細打量起來。
那女郎在後宮裡沒有生母庇護,想來日子過得並不如意。
倘若沒有清君側,她或許能得安穩,再不受寵,好歹也是個公主,以後要嫁的夫家總得是有頭有臉的。
而清君側改變了她的命運,也改變了梁王室許多人的命運。
武安心中總覺得不可思議,一個嬌養在後宮的女郎,哪來的這份心胸與格局?
離開學堂在回驛館的途中,她忍不住把心中的疑惑問了出來。
梁螢不答反問:“阿姐當初既然有膽量敢在楚王的刀下把天子和百官保下來,那你現在可覺得自己比朝堂上的那些官員差嗎?”
武安愣住。
梁螢:“你打小就受到極好的教養熏陶,倘若是男兒身,有沒有膽量像外頭那些男人那樣去談論治國之道?”
武安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我是婦人,婦人怎麼能出去誇誇其談呢?”
梁螢:“你看,連你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武安沒有吭聲。
梁螢一字一句道:“所謂三從四德,無非是那些酸儒給女人定下來的規矩,哪怕你是天家的閨女,他們也要拿這套來規範你。
“那你可曾想過,三從四德對誰最有益處?”
這話把武安問愣住了。
梁螢繼續道:“但凡對男人有益處的東西,他們就會大肆弘揚,給你畫上條條框框去約束你,聽從他們的道德倫理。
“你若敢跨出去,他們定會對你口誅筆伐,甚至連其他婦人都會在背後指指點點。
“那阿姐可曾想過,他們為什麼要規範約束女郎呢?難道女人天生就應該被約束規範,天生就應該低人一等?
“哪怕你是皇室的嫡長女,就因為是女郎,而無緣去爭儲君,甭管你是否有才華,就僅僅因為你是女兒身,便可以否定你的所有才學,你覺得這樣公允嗎?”
這番話委實大逆不道。
武安指了指她,“叛逆。”
梁螢還以為她會說教一番,哪曉得她一針見血道:“那是因為他們害怕女人去搶他們的飯碗。”
此話一出,梁螢忍不住拍大腿,“在理。”
武安:“所以你開辦女學,就是故意要培養那些女娃以後長大了去搶男人們的飯碗?”
梁螢:“也不僅僅是這樣,我想她們長大以後多條出路,多個選擇。”
當即把韓大娘的遭遇同她細說一番,聽得武安心情複雜。
儘管她明白眼前這女郎乾的事是極其荒謬不可思議的,但心裡頭卻很爽。
畢竟她也是女性。
哪怕身份高貴,仍舊無法像男人那樣擼起袖子去乾,周邊總有許許多多的束縛規範她,警醒她。
而現在,她這個叛逆得如同野馬的妹妹卻要帶頭打破那些陳規,並且還不是空談,是在用實際行動去踐行的。
武安隻覺得這地方很神奇。
翌日她們又到附近的集市湊熱鬨趕集。
梁螢看到當地的雜貨鋪裡有麻繡售賣,心中頗覺欣慰。
她指著麻繡同武安講它的原產地,還有周記的清醬,蘸鞋拔子都好吃。
市集上出現的許多熟悉小商品都是她花功夫帶起來的。
那些東西雖然在這裡不起眼,但當它們能在每個角落裡出現時,給衙門帶來的商稅利益將是巨大的。
不僅如此,一些商賈還會主動給學堂捐款爭名聲。
在這個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時代,商人的地位是最低的,為了能博得好名聲,他們會資助學堂博取美名。
從郡府裡了解,目前永慶郡內的學堂占了近半開銷來自商賈們的捐贈。
這些人有賈叢修,平陰黑陶朱家,做生絲買賣的周家等等。
當初衙門扶持他們把產業做起來,現在他們主動回饋,與衙門形成一個良性循環,相互扶持,互利互惠。
底下的老百姓能得溫飽,治安太平,有冤能伸,有學可上,對未來有憧憬,公糧自然上交得心甘情願。
這又是一個良性循環。
地方衙門把老百姓伺候好了,經濟抓起來了,他們領到的月俸就會更豐厚。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哪怕現在的農作物產量還有待提高,品種單一,生產力落後等等存在著諸多問題,但至少大框架已經構造好了,已經進入一個井然有序的循環。
待到有足夠的實力時,再從外來引進作物新品種。
水稻產量不高,那就引進紅薯玉米土豆這些可以管飽的東西。
沒有棉布被褥,那就引進棉花種植,讓它取代麻布。
有些東西既然無法從技術上攻破,那就直接去引進好了,總能搞出些花樣來讓生活過得更安逸。
梁螢的思路清晰無比,堅決遵循務實道路,雖然她經常跟那幫土匪畫大餅忽悠,但絕不會忽悠老百姓。
畢竟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
她對最底層人的需求了解給武安帶來了巨大的衝擊,所有出發點都是滿足那些命如草芥的老百姓。
在這樣混亂的世道是極其不可思議的,武安隻覺得整個三觀都被顛覆了。
可是看著那些人們欣欣向榮,個個都帶著一股子積極向上的憧憬,真的讓人欣慰。
從曾經飽受戰火饑餓磨難的世道,一夜間變革成現在的人人有地種,家家有餘糧的盛景,不就是治國者最理想的海晏河清嗎?
溫飽、學堂、小商販經濟,這些東西是武安以前不曾去接觸的。
如今從那華麗廟堂走到人間,感受俗世煙火,內心受到極大的衝擊。
不管她承不承認,這裡的人們就是生活得好。
沒有盤剝欺壓,隻有扶持,衙門成為了他們的服務者。
那種角色顛倒令武安難以適應。
可是她心中又同時明白,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而這裡的“水”,是能載舟極速前行的,乘風破浪,揚帆啟程。
從永慶到臨都,再到雁門,進俞州,一路過去道路暢通無阻,商旅往來,一派欣欣向榮。
她們進入到扶陽時,當地的衙門正向老百姓們借糧。
人們主動排起長隊給公家送糧。
哪怕冬日寒冷,可是他們的心是熱的,說出來的話是暖的。
不知道為什麼,看著那些舉動,武安不禁生出一種奇怪的錯覺。她明明是從京城來的,明明見識過世間的所有繁華,卻有種鄉下老太太進城的怪異感。
士農工商,朝廷對商賈多數采取的是打壓政策,但這裡的衙門會扶持。
女學更是天方夜譚,世人對女人多加約束,這裡卻鼓勵她們走出去跟男人搶飯碗。
老百姓明明是統治者手裡的牲畜,這裡卻被高高捧起,翻身農奴把歌唱。
甚至衙門還窮得要向老百姓借糧了。
武安忍不住偷偷問梁螢,“衙門會還糧嗎?”
梁螢:“???”
武安:“你們會還出去嗎?”
梁螢似有不解,“當然會還呀,不還的話下次就難借了。”
武安:“……”
羊毛出在羊身上,她真的很有想法。
兩人過去時在街道上看到眾人圍了一大圈,武安也去湊了回熱鬨。
原是一個中年男人在講話本子。
那男人時而模仿女聲,時而模仿狗叫,講得繪聲繪色。
武安頗覺稀奇,居然也認真地聽了下去。
那話本子向世人警示拐賣婦女兒童會受到的處罰。
武安這才後知後覺回味過來,問道:“這合著是在向老百姓普法?”
梁螢點頭,“對,就是普法。”
武安讚道:“這個挺好,聽著有意思。”
在扶陽逗留了幾日,她們便回的河城。
沿途下來武安整個人都變得開朗許多,沒有以前那般沉悶。
不曾想她們才抵達河城,剛進州府,就見李疑神色凝重。
梁螢暫且把武安安置到官舍,隨後過來問他因何緣故麵色凝重。
李疑回答道:“昨日俞州接到東州那邊傳來消息,說朝廷派了使臣前往金林去了,隻怕要生出事端來。”
梁螢默了默,無比淡定道:“八月份楚王沒撈到便宜,興許是跟我們俞州死磕上了。”
李疑憂心忡忡道:“這樣始終不是個辦法。”
梁螢:“趙雉在那邊的?”
李疑點頭,“他和鄭曲都在那邊的,密切觀察金林王太守的動靜。”
梁螢深思道:“楚王到底還有多少兵?”頓了頓,“他在東州和泉州就折損了二十多萬兵,汶陽還有十萬,京畿應也有不少兵鎮守,倘若要跟我們死磕,光靠金林肯定是磕不動的。”
李疑有些受不了道:“你的意思是還會派兵過來打?”
梁螢理所當然道:“不然呢,你當金林王太守傻呀,他好端端的豈有膽量敢跟我們硬碰硬?
“並且東州九郡我們一下子搶了六郡,那戰鬥力他肯定是瞧在眼裡的,如果楚王不發兵來,他肯定不會貿然行動。”
李疑發愁道:“眼下這情形隻怕又要打仗了。”
梁螢淡淡道:“打仗不挺好嗎?”
李疑:“???”
梁螢無恥道:“你沒發現我們越打仗兵就越多嗎?”
李疑:“……”
對哦,從三百兵打到三千兵,再到三萬兵,五萬兵……
他總覺得哪裡不對。
梁螢暗搓搓道:“我巴不得金林王太守作死,他來作死,我們俞州直接乾到十萬兵。”
李疑:“……”
她這算盤隻怕響得連京中都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