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讓金林王太守也像我們俞州的衙門這般,他受得了這個窮?
“我們打仗都還是向老百姓借的糧,金林那邊的衙門吃得起這個虧?”
這話把甘宗群刺激到了,沒好氣道:“你小子莫要忽悠我,哪有衙門向老百姓借糧的道理?”
趙雉失笑,“沒聽說過是吧,那我問你,州府裡取締了徭役,僅靠上交的三成公糧養得起俞州的兵馬嗎?”
甘宗群沒有吭聲。
趙雉指著外頭道:“你當東州的老百姓都是傻的?
“他們為什麼要這般護著俞州衙門啊,那是因為衙門為了他們的溫飽把自己窮得叮當響。
“金林王太守可舍得掏自己的腰包去貼補老百姓,他有膽量像俞州衙門那樣受窮?
“醒醒吧甘老將軍,甘蔗哪有兩頭甜的,你既要衙門有油水,還要老百姓愛戴,這世上哪有這樣的好事?”
甘宗群瞪著他,原本想撒氣,結果反被對方發了一頓牢騷,一時不知作何反應。
趙雉晃了晃手腕上的鐐銬,說道:“給我把這東西解開,現在就算你們放我走,我都還不打算走了,倒要瞧瞧你汶陽大軍在不動用武力的前提下如何進城。”
甘宗群氣惱道:“你莫要惹我。”
趙雉撇嘴,“衝我撒氣有什麼用,又不是我讓他們去堵著城門口不讓你們進的。”又道,“現在他們護的不是我們俞州衙門,而是他們手裡的田地,他們的飯碗。你讓金林去接管,無異於是要砸他們的飯碗,你說哪個老百姓受得了?”
甘宗群吹胡子瞪眼,“你們這群罔顧王法的烏合之眾,搶奪彆人的私產去劫富濟貧,反倒還有理了?”
趙雉反駁道:“你甘宗群有理了?那楚王是個什麼卵蛋你心裡頭沒有點數?朝廷是怎麼個腐敗你一雙眼都瞎了?底下的老百姓活不下去了戰亂四起派你去鎮壓你都看不到嗎?”
甘宗群的眼皮子跳了跳,眼裡布滿了血絲。
趙雉全麵開火,懟他道:“當年關莊一戰,我六萬子弟兵被坑殺,朝廷還妄想保住罪魁禍首,我們這些人的命是不是活該被殺?
“你甘宗群戎馬一生為朝廷效力,何故就反了,成為楚王的走狗打著清君側的旗號進京屠殺王室,滅儘東宮?
“前兩年天災人禍叛亂四起,那些老百姓他們是不是瘋了冒著被砍頭的風險去造反起義?
“但凡有活路走誰他娘的想反,難道是嫌飽飯吃得太多,日子過得太順?
“你甘宗群哪來的臉罵我們這幫土匪劫富濟貧,老百姓上交四成租子給那些豪紳,三成公糧給朝廷,憑什麼要慣著他們?
“朝廷護不住它的百姓,老子去護,官僚豪紳欺壓他們,老子去打,見一個打一個,打到死為止。”
那時他的言語並不激烈,卻蘊藏著世間的所有不公,字字帶血,皆是底層人的辛酸。
甘宗群被他懟得無語,隻覺得體麵全無。
趙雉徹底舒坦了,看不順眼就要懟,管他什麼老將。
整個下午甘宗群都不大痛快,他眺望遠處的山巒,似乎陷入了茫然中。
東州的情形給他造成了巨大的困擾。
這是他第一次遇到不怕死的老百姓自主去保護城池,荒唐的是不止一個城池這般,而是所有郡都是如此。
原以為拿下東州後便能攻俞州,眼下看來,俞州那邊隻怕跟東州差不多。
亦或許趙雉說得不錯,他們護的不是衙門,而是他們的飯碗。
他是武將,不懂得治內。
可是他還有良知。
哪怕見慣了朝廷裡的腐敗黑暗,仍舊還保持了幾分清醒。
可是清醒有時候也是痛苦的,他沒法去改變這個吃人的世道,隻能隨波逐流睜隻眼閉隻眼。
而東州的情形,讓他沒法再裝糊塗下去了。
良知讓他明白不能對手無寸鐵的老百姓動武,可是不用武力則無法進城。
這是一道糾結的難題。
獨自坐在夕陽下,甘宗群把臉埋入粗糲的雙掌中,仿佛在一夕間蒼老。
他已經六十歲了,戎馬一生,見慣生死,從未像今日這般糾結過。
胡校尉在遠處見他獨處,也不敢走上前打擾。
而另一邊的金林王太守得知俞州出讓四郡,歡喜不已,可是聽到城裡的老百姓全都圍堵到門口不讓汶陽軍進城,頓時覺得詫異。
紀都郵說道:“那些老百姓跟瘋了似的,全都拿著菜刀扁擔之物阻攔在門口,不讓汶陽軍進城。”頓了頓,“四個郡都是如此!”
王太守皺眉道:“定是俞州的土匪私下裡煽動他們。”
崔功曹:“倘若一直這樣圍堵,也不是個法子。”
王太守不屑道:“這有何難,把領頭的殺幾個,便能鎮住他們了。”
紀都郵道:“聽說俞州那邊有協議,倘若汶陽軍敢傷及無辜,定要拚他個你死我活,哪怕是同歸於儘都在所不惜。”
王太守不信這個邪,說道:“他甘將軍進不了城,便讓我們金林軍去進城。”
四個郡都撤了兵,王太守心急火燎去了一趟魯郡,生怕俞州反悔。
甘宗群接見了他。
營帳裡,王太守行禮後,同甘宗群商議入城一事。
甘宗群捋胡子道:“堵在城門口的那些百姓,不願意讓你金林接管他們。”
王太守笑著討好道:“這可由不得他們,我們是公家,哪有老百姓選公家衙門的?”
甘宗群看著他,繼續道:“那些老百姓說汶陽軍是去砸他們的飯碗,堅決不讓入城,倘若你王太守接管,可會維持先前俞州的治下?”
王太守愣了愣,“什麼治下?”
甘宗群道:“東州六郡是取締了徭役的,你金林接管後,可會恢複徭役?”
王太守為難道:“這可不好辦,全天下哪裡沒有徭役?”又道,“我金林的百姓都有服徭役,倘若東州取締,金林定會鬨將起來。”
甘宗群:“金林難道就不能取締徭役嗎?”
王太守愣住,不由得吐苦水道:“將軍是武將,治內跟打仗不一樣,可大有學問,若是取締徭役,以後城池維護修繕,各地雜役都是要人去做的。”
甘宗群點頭,好奇問:“那俞州就不需要雜役去做了嗎?”
王太守:“……”
甘宗群:“為何俞州可以,你金林就不行?”
王太守為難道:“我金林得養兵,光靠公糧是遠遠不夠的,徭役會補貼一部分開支。”
甘宗群捋胡子,“俞州不一樣得養兵?”
王太守:“……”
這老頭兒簡直有毒!
甘宗群指著外麵說道:“魯郡的老百姓不願意讓我們入城,就是為著土地和徭役的事,俞州那幫土匪把豪紳手裡的田地打下來分發給他們耕種,且又取締了徭役,他們得了利,自然要護著自己的飯碗。
“如今我們汶陽軍入城,讓你們金林去接管,結果你說沒法維持俞州先前的治內,那些老百姓怎麼可能會迎接我們去砸飯碗?”
王太守嚴肅道:“那就是一群刁民,朝廷斷不能慣著他們。”
甘宗群點頭,“確實是一群刁民,油鹽不進。”
王太守出主意道:“隻要我們殺雞儆猴,總能震懾住他們,不過是一群手無寸鐵的刁民罷了,難不成還能翻天?”
甘宗群斜睨他,“王太守難道就不怕激起民憤?”又道,“東州六郡,近百萬的人口,你殺得完嗎?”
王太守還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說道:“他們哪有這個膽子敢造反?”
甘宗群被氣笑了,“他們沒這個膽子敢造反,可是俞州軍有膽子朝我這大營扔火器,我吃不消,你金林可吃得消?”
王太守:“……”
甘宗群不客氣道:“你金林打長寧,從年前就開始打,結果這會兒還沒攻下,你覺得那幫俞州軍的實力如何?”
王太守抽了抽嘴角,沒有答話。
甘宗群警告道:“倘若你金林軍敢私下裡去殺四郡的老百姓威懾,激發民憤惹惱俞州軍,我甘宗群定不會放過你王太守全家,明白嗎?”
王太守被他唬住了,連連討好道:“不敢!不敢!”
甘宗群揮手道:“你且回去罷,讓我好好想想萬全之策。”
王太守被窩囊地打發回去。
甘宗群頭痛地揉太陽穴,不一會兒趙雉晃晃悠悠地過來觀熱鬨,見他緊皺眉頭,趙雉故意問:“甘將軍惱著呐?”
甘宗群沒好氣道:“滾!”
趙雉撇嘴,“我是過來提醒你,那王太守就是個小人,多半會在背地裡搞小動作,一旦他激起民憤引發東州動亂,你們汶陽軍就彆想回去了。”
甘宗群瞪著他,知道大意不得,當即差人去盯緊四郡,以防生出岔子。
趙雉見他上了心,倍感欣慰,雙手抱胸站在營帳門口,賤兮兮說道:“你們汶陽軍大老遠來一趟也不容易,乾脆彆回去了,見識見識我們俞州的風俗人情不好嗎?”
甘宗群被他氣笑了,指了指他道:“你這小兒休得在這裡亂我軍心。”
趙雉抿嘴笑,狡猾道:“我有沒有亂你軍心,過兩日就知道了。”
甘宗群:“???”
總覺得他話裡有話,皺眉道:“你莫要在這裡裝神弄鬼。”
趙雉眼裡閃動著狐狸般的狡黠,說道:“你汶陽軍從去年就來了東州,京中楚王隻留了十幾萬大軍,甘老將軍覺得,京畿那老巢保得住嗎?”
此話一出,甘宗群不由得愣住,“何出此言?”
趙雉咧嘴笑,“當初那泉州可是被允州何政和杜陽常山王瓜分的,現在的京畿,你老人家覺得他們會放過瓜分的機會嗎?”
聽到這話,甘宗群的眼皮子狂跳不已。
趙雉心裡頭快慰,“一旦京畿生亂,那建水的廣陽侯又豈會無動於衷?”
甘宗群沉默不語。
不知道為什麼,看著眼前這個欠抽的小土匪,他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