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戰俘不止押送到金林,大通那邊也有。
當地老百姓跟梁州那邊差不多,應該說大多數地方的底層百姓都是差不多的樣子,窮困潦倒。
但這裡的人們卻有盼頭。
遭殃的是有錢有權的富人,因為他們的土地會被回收充公。但也僅僅隻動土地,其他私產是不會去侵犯的,除非硬要雞蛋碰石頭。
戰俘中多數是梁州兵,青州兵占小部分,也有石坪兵。當地老百姓對他們這群人的態度很不客氣,畢竟是戰俘。
因著他們穿的衣物跟俞州兵不一樣,老百姓但凡看到都要啐罵幾嘴,罵他們不知好歹,砸自家的飯碗,實在愚蠢。
搞得戰俘們個個不痛快。
石坪那邊塵埃落定後,俞州軍開始逼近定都。
定都的求生欲極強,屁都不放一個,主動開城接迎俞州軍入駐。
畢竟前有石坪的例子,近十萬大軍都被瓦解了,定都不敢挑戰其權威,主動投誠。
那定都緊鄰梁州邊境,如果要打入梁州腹地圖謀六郡,需得把九原這道屏障攻破才行。
攻九原需進行一番詳細周密的布局,在對當地情形了解得不多的前提下,他們並不著急發起進攻。
而這道難題,被那些戰俘給解決了。
梁螢非常狡猾的避開了衙門去洗腦,直接用當地受惠的老百姓給他們上課。
那些實實在在的益處是戰俘們親眼看到的,雖然金林這邊的老百姓並不是梁州兵的家人,可是他們背後的家人也跟金林的百姓一樣,就是最底層的莊稼人。
說不觸動,肯定是假的。
因為上戰場掙軍餉養家糊口跟俞州過去搞土地下放是自相矛盾的。
土地下放,是為了讓老百姓碗裡有糧;戰俘們打仗,也是為了讓碗裡有糧。
結果現在他們不用打仗,自己的家人碗裡都會有糧,誰還願意去賣命保梁州?
保的是自己,還是上頭那些權貴的利益?
不言而喻。
這種矛盾給戰俘們的內心造成了極大的困擾,動搖了他們賣命打梁州保衛戰的信念。
如果說俞州軍來入侵,那保家義不容辭。
可是現在俞州軍打進來是要搞土地下放,是要把權貴手裡的田地打下來分發給當地的老百姓,他們這些兵的家人也會獲得巨大利益。
那梁州保衛戰還有保衛的意義嗎?
得知定都那邊投誠後,梁螢下令把所有戰俘放回去。
他們詫異不已。
於是押送過來的所有戰俘又被押送回了定都,還是趙雉親自放的人。
鄭曲陰陽怪氣道:“下回你們這些梁州兵可莫要落到我手裡,若不然,可沒有今日的好運氣。”
戰俘們沒有吭聲。
趙雉道:“回去吧。”
不少戰俘一窩蜂朝梁州方向跑去,也有沒跑的,試探問道:“你們俞州軍去了梁州,真會把土地下放給當地的老百姓嗎?”
趙雉斜睨他,“不把土地下放了,那我們跟朝廷有什麼區彆?”
那士兵閉嘴。
另一人問:“可以投誠嗎?”
鄭曲不耐煩道:“放你逃命去,你投什麼誠啊?”
那人有些局促,老實道:“這邊的軍餉比梁州領的多,家裡頭還能分得自耕地,比梁州那邊當兵劃算。”
這話把眾人氣笑了。
鄭曲沒好氣踹了他一腳,“趕緊滾回去,待爺爺打過去你家裡就有土地分了,種地養家糊口多好,沒事當什麼兵?”
那士兵被踹了一腳也不惱,隻搔頭不好意思地笑。
趙雉道:“在戰場上撿回一條命不容易,還是回家去老老實實種地養家糊口,家裡人也放心。”
鄭曲接茬道:“若真有心投誠,就多想想你們在梁州的那幫兄弟,總不能讓你們拿刀去砍同鄉,這事兒缺德。”
說罷指了指他們,“下次可彆讓爺爺我在戰場上看到你們,看到了照砍不誤。”
幾千戰俘陸續離去。
待人都走光了後,趙雉才道:“金林那邊有點名堂。”
鄭曲:“也不知那幫人回去了會不會搞點事出來。”
趙雉雙手抱胸,望著灰蒙蒙的天空,“攻打九原還得費些心思,不急這一時。”
那些被釋放的戰俘跑回梁州後,一些回了原來的軍營,一些則回了家。
無元縣衡水村的穆三郎是半夜回到家中的,一般來說但凡在戰場上戰死的士兵,上頭都會把名字貼到告示牆公示。
穆家也接到穆三郎在石坪戰死的消息,穆老兒哭了好些天。
老伴兒蔡婆子埋怨不已。
可是一家子的日子委實難過,老大做了上門女婿,老二前幾年因為生病搞得家徒四壁,結果還是人財兩空。
老三為了撐起這個家去投了兵。
參軍有糧餉,這兩年勉強還完當初醫治老二留下來的債,眼見日子漸漸有了起色,攢夠了討媳婦兒的錢就退伍,不曾想老三沒了。
家裡唯一的支柱沒了。
蔡婆子以淚洗麵。
半夜忽然聽到敲門聲,起初蔡婆子還以為自己聽岔了,後來仔細聽,外頭似有人在叫喊。
她迷迷糊糊睜眼,困惑道:“三郎回來了?是不是三郎回來了?”
旁邊的穆老兒被驚醒,心中有些怵,“老婆子莫要瞎說,你是不是睡迷糊了,三郎已經去了。”
蔡婆子到底想念自家崽,在黑暗裡坐起身,再也睡不著了。
穆三郎在外頭敲門,喊阿娘開門。
屋裡的穆老兒也聽到了聲響,心驚肉跳地坐起身,說道:“外麵好像真有人?”
他們家是獨戶,也沒聽到狗叫,忽然聽到動靜,不免覺得蹊蹺。
“阿娘,給我開門,三郎回來了。”
蔡婆子心中又驚又喜,“三郎回來了,三郎回來了!”
她忙下床拿火折子點油燈。
穆老兒非常警惕,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說道:“半夜三更的,莫不是鬼敲門?”
這話把蔡婆子唬住了,不敢再動。
外頭的穆三郎又喊了兩聲。
蔡婆子心中惴惴,小聲道:“那聲音聽著耳熟,像我們三郎。”
穆老兒神經質道:“外頭若有人,黑子怎麼不打響聲?”
蔡婆子:“……”
被他這一說,後背不由得冒起白毛汗。
殊不知外頭的土狗正歡喜地搖尾巴圍著穆三郎轉,硬是沒吠叫過一聲。
屋裡的兩個老人緊張不已,豎起耳朵聽外頭的動靜。
穆三郎也覺得怪異,又喊道:“爹、娘,你們給我開門啊,我是三郎。”
蔡婆子終是憋不住了,紅了眼喉頭發堵道:“兒啊,你走吧,若是缺了什麼,明日給你燒些過來。”
穆三郎:“???”
他聽著不對味,後知後覺道:“你說什麼胡話呐,我從石坪回來了,活著回來了。”
聽到這話,蔡婆子再也坐不住了,連忙去點油燈,急趕匆匆去開門。
外頭吹進來一股冷風,穆三郎站在門口,臉凍得通紅。
當時他衣衫襤褸,頭發亂糟糟的,胡子拉碴,整個人風塵仆仆,落拓至極。
蔡婆子難以置信地看著門口的人,把油燈端得高了些,去照他的臉。
瞧著那張熟悉的臉龐,真的是她家的三郎。
蔡婆子再也憋不住失聲痛哭。
穆三郎抱住她,也是激動不已。
穆老兒提著扁擔,看到穆三郎地上的影子,才紅著眼眶不可思議道:“三郎當真回來了?”
穆三郎見到屋裡的白,一下子就明白了,忙應道:“兒回來了,兒沒死。”
穆老兒扔了扁擔,忙上前摸他,有溫度有生息,是他家的三郎。
老兩口失而複得,不禁眼淚花花。
穆三郎餓壞了,蔡婆子忙去給他煮吃食。
穆老兒上下打量他,抹淚道:“天可憐見,三郎回來就好,以後再也彆出去了,你阿娘受不了那擔驚受怕。”
穆三郎:“兒以後不走了。”
當即把他在石坪被俘虜後的經曆同自家老父親說了說,聽得穆老兒半信半疑。
不一會兒蔡婆子端來一碗餺飥,穆三郎狼吞虎咽。
穆老兒跟她說起那幫俞州土匪,蔡婆子詫異道:“有這等好事?”
穆三郎口齒不清,“起初我們都不信,但金林那邊確實家家戶戶都有自耕地,當地老百姓把我們罵得狗血淋頭,說我們蠢,擋自家財路。”
蔡婆子抱幻想道:“倘若真能得土地,那三郎以後就不用去賣命了。”
穆老兒還是覺得這個世道魔幻,指著外頭道:“杜鄉紳家的九百畝田地,全部打下來分給咱們這些沒地的老百姓?”
穆三郎應道:“對,全部充公,由衙門分發給有戶籍的村民,以後隻交三成公糧,不交租子。”
穆老兒整個人都飄了,說道:“我們現在的衙門會搞劫富濟貧把杜鄉紳家的田地分給老百姓嗎?”
蔡婆子:“你想得倒挺美。”
穆老兒拍大腿,“俞州的土匪進來劫富濟貧給我們梁州人打土地,那我們還攔著做什麼?”
這話從此成為了梁州人的靈魂拷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