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夫人繼續笑道:“昨日二姑娘來得急,走得也急,我知道消息時,二姑娘人都走了,家裡也沒留孩子用頓飯。夫人和林大人回來得也快,我們都以為要十一二月才到京呢。老太太養了大姑娘這五年,真是疼的心肝一樣,我們也疼。突然就要走了,實在舍不得。正好今日二姑娘也來了,何妨留下住三五日,和這裡姊妹們高興幾日再走?便是夫人忙,過幾日,我們這裡派人派車,必定好生把大姑娘二姑娘送回府上。”
若不考慮其它,這番話還真沒多大毛病,像個慈愛舅母說的!
但她丈夫是賈赦。
連黛玉都看出來她懼怕賈赦,事事唯賈赦之命是從,對黛玉的疼愛之心並沒有多少,薑寧能信她才怪。
賈赦想留下黛玉緋玉,要做什麼?
薑寧一歎,又轉向賈母,笑道:“我們大人一心為國,在蘭州接了皇命,聽得原任戶部尚書已經病重,便急著回京就任,替聖人分憂。恰好家裡人人騎術都還過得去,我們便快馬回來,實是沒來得及提前告訴這裡。連李家都不知道。讓老太君吃驚了。”
賈母忙道:“為人臣子,自是皇命要緊,回來得快才好,夫人哪裡有錯?”
又少不得給大兒媳找補,不待薑寧說不能讓黛玉留下,便笑道:“她一心孝順我,卻沒想到黛玉已和父母幾年沒見了,林大人還在家裡等著呢。”
她昨夜已經想好,今日隻要薑夫人不提前事,她更不能提。薑夫人想把黛玉接走,她就好生招待她們娘兒倆,好生把黛玉送回去。從前和現在身份不同,這是薑夫人第一次正式來賈家,隻要這第一次處得體體麵麵,大家和氣,下次見了就更好相處了。
她是舍不得黛玉。可這老大媳婦早不孝順,晚不孝順,這會子瞎孝順什麼?
賈母暗暗瞪了邢夫人一眼,讓她彆多事。
邢夫人大感委屈。
老太太不是舍不得外甥女嗎,瞪她做什麼?
老爺也不知是為什麼,非要讓她留下外甥女和林二姑娘。她辦不成,老爺發火,老太太又不會護著她!
眼看氣氛有些凝住了,王熙鳳忙上來笑道:“戲酒早就預備好了,就等著老太太請薑夫人去呢。”
賈母便扶著丫頭起來,笑嗬嗬對薑寧道聲:“請。”
王熙鳳又親自去扶薑寧,對緋玉笑道:“林二妹妹昨日沒吃上的飯,今日可彆客氣。我們這裡的人都是‘風吹吹就倒了’,一頓飯吃不了幾粒米,二妹妹可彆笑話!”
大家一笑,互相打趣幾句,都起來向外走。
行到堂屋。
丫頭打簾子,賈母請薑寧先過。
兩人正謙讓,忽見兩個媳婦慌慌張張跑進來,神色很不好。
薑寧立刻向後看緋玉和黛玉。
見兩個孩子手挽著手,都好好地,她轉回去,摸到了袖中的短匕和袖箭。
平常裝扮就是這點不好,不能像穿騎裝一樣明著挎刀。
兩年前巡邊的生死關頭在她右臂上留下了一道疤,也讓她變得更多疑了。
或者說,讓她的狀態稍微回到了末世時。
在這種不熟悉的,可能藏有危險的地方,手邊沒有一柄長刀,她不安心。
賈母也變了麵色。鴛鴦忙嗬斥兩個媳婦:“沒見有貴客在?這麼慌什麼?”
兩個媳婦在台階下麵跪下,想回話,看到薑寧,又不敢說。
薑寧笑問:“是什麼事?不妨說來聽聽。”
一看就和她有關,她才不說要回避呢。
媳婦們閉緊嘴巴,搖頭,不住看王熙鳳和邢夫人。
王熙鳳已急得上火:
看她乾什麼!她又不知道有什麼事!快說呀!
“說!”賈母用拐杖重重捶地。
到底是什麼事!
兩個媳婦跑散了發髻,北風將她們散開些許的鬢發吹得揚起。
一片枯黃的落葉蕩蕩悠悠,晃在賈母足前。
冬風吹著。
“是……林家人捉住了兩個小廝,拿了,拿了現行兒,”一個媳婦舔舔發乾的嘴唇,“是大老爺的人,拿著錘子鑿子,正在薑夫人的車上動手腳。現下林家的人聚在一處,都等著請薑夫人過去呢……”
“什麼?”賈母瞪著她們。
兩人連著磕頭,不敢再多說了。
賈母眼前一黑,就要向後栽倒。
薑寧一手扶住賈母,一手掐人中讓她彆暈,笑問邢夫人、王夫人和王熙鳳:“這可怎麼說?”
三人心中驚駭可不比賈母少!
倒沒人懷疑是林家誣陷——都知道當年舊事,且這的確是大老爺的行事——心裡都在罵:
大老爺弄出這事,今日怕是不能善了了,可彆牽連了她們!
薑夫人問怎麼說。
怎麼說……
大老爺乾出來的事,她們怎麼知道怎麼說!
林緋玉護著林黛玉從賈家人裡出來,擋在林黛玉身前,滿眼戒備。
薑寧手下,賈母撐過了這一口氣,醒了。
她並不是裝暈,也不想暈,隻是急怒之下身上撐不住。
她暈了,還真由得老大和薑夫人把榮國府鬨個天翻地覆,甚至鬨到衙門裡,鬨到朝堂上嗎?
她勉強站穩,扶住拐杖,才發現一直扶著她和掐醒她的竟都是薑夫人。
賈母又一驚:
她年老體胖,自知身體沉重了,怎麼薑夫人一隻手就能把她扶起來?
薑寧鬆開手,退開,說聲:“多有得罪。”
賈母氣還喘得厲害,忙擺手:“哪有得罪?是我要多謝夫人。”
王夫人、邢夫人、王熙鳳和丫頭們這才得了空,一擁上來,把賈母圍住。
賈母卻推開眾人,向薑寧彎身:“多謝夫人方才救我一次。夫人看,此事當如何解決為好?”
薑寧側身,不受她的禮,笑道:“我看她兩個還有話沒說完,不如聽聽?”
她垂眸看兩個媳婦。
“快說,還有什麼話!”王熙鳳在賈母之先喝問。
老太太險些暈在眼前,把兩個媳婦的膽子都嚇破了。
二人更驚於薑夫人的力氣,再也不敢少說:“林家的人拿了人,立刻有三四個人騎馬回林府報信了,把那兩個小子也打暈帶走了。剩下的人要到裡頭來,大老爺帶了二三十人過去拿人,反、反被林家剩下的人……給打了一頓,把人都給捆了。”
“噗。”
薑寧實在沒忍住,笑了一聲。
好!捆得好!
她不管賈家眾人的目光,笑問:“把你們大老爺也給捆了嗎?”
兩個媳婦不敢答,又開始磕頭。
偌大的榮國公夫人正院,飛簷鬥拱,畫棟雕梁,隻有北風和著薑寧的笑語繞梁:“老太君可彆怪我家的人。他們隻是一心護主。捆了賈將軍有什麼罪,也是我去領。您說呢?”
賈母手抖著,也不知是被誰氣的,笑不出來,話音還算平穩:“這……這也是那孽障活該罷了!”
她心裡有一絲希望:
老大雖然作惡,但已經失敗,還受辱被捆,或許能抵得過了?
即便真去報官,也能說是那兩個小子自作主張,和老大無關。
真攀扯上老大,又沒成事,他有爵位,又不會打板子,至多罰些錢罷了!
她雖恨老大惹禍,可真讓這罪名坐實,賈家暗害貴客,名聲還要不要?
還有誰敢再來賈家?
林家便不在意賈家的處境,難道也不在意薑夫人險些被賣,給人做妾的舊事被翻出來說嗎?
薑寧笑:“老太君方才問我此事該如何解決。既已有人去我家告訴了,不妨等一等人來?我讓緋玉過去讓我家的人把賈將軍鬆開,請他回去重整衣衫,一會來對峙個明白。”
這麼多年了,就趁今日,把新賬舊賬一起算!
“是。”
緋玉立刻把黛玉交到盛月手上,三兩步走下台階,一手一個提起兩個媳婦:“賈將軍在何處,帶路吧。”
賈母回過神,還沒來得及反對,緋玉已經拖著兩個媳婦走到了院門。
她閉眼,錘了幾下自己的胸口,恨不能一死,也就萬事皆空了!
“對峙是在何處為好?”薑寧仍然笑著,“是就在這裡,還是去貴府的榮禧堂?”
“去,去榮禧堂罷。”賈母麵色灰敗,懇求薑寧,“夫人,就彆讓孩子們跟去了。”
薑寧掃視小輩們,自是個個惶然不安。最鎮定的除黛玉外,要數薛寶釵和賈探春。最驚惶失色的也不是彆人,正是賈寶玉。
她和賈赦的恩怨,林家和賈家的恩怨,確實沒必要把這些孩子攪合進來。
薑寧猶豫,不知要不要讓黛玉也留下。
黛玉也是孩子,但她怕這裡也有賈赦的人,賈赦惱羞成怒,把黛玉給害了。
雖然有盛月在,黛玉被害的可能很小。
賈赦是黛玉的親大舅……
“娘,我要去。”黛玉挽過薑寧的手。
賈母驚問:“黛玉?”
“我也是林家的人,出事的是我娘的車。等我和娘回家,那輛車我也會坐,我要去。”黛玉態度堅決。
“好。”薑寧看了眼眼中混合著憤怒、哀傷和不可置信的賈母,答應了。
不到兩刻鐘後。
榮禧堂。
匆匆趕來,心中還滿是迷茫震驚的賈政才走到院門,便聽到院中小廝報信:“老太太,大老爺!林大人來了!護國公和平昌侯都來了!”
小廝話音還沒落,賈政便聽見許多靴子腳響。
他回頭,看見多年未見的林如海和兩位佩刀穿靴的女子,三人皆麵帶隱怒,足下生風,冷笑行來。
那年輕女子的麵上有一道疤痕,長至鬢角,頗顯猙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