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文森一言不發, 昂頭挺胸地跪在堂前。
看到他這副樣子,粱遠山更加生氣。
“你知不知道錯?”
“知道!”
粱遠山拍桌而起,火冒三丈:“你既然知道錯了還那樣做?我從小怎麼教你的?你也太放肆了!簡直無法無天!”
“您坐下慢慢說, 要罵要打都可以,您彆氣壞身體!”
粱遠山一屁股坐下,雙手撐在膝蓋上, 身體前傾, 銳利的目光緊緊盯著他:“我問你,左家的事情是不是你做的?”
“您說哪件事?”
粱遠山扶額:“你還做了好幾件?”
譚文森嘴角抿緊。
“行,你現在不得了了, 不聽管教!你說說, 你做了哪些得意的好事, 說出來叫我也聽聽。”
他不覺得得意, 也不覺得他做的是好事,他隻是以牙還牙, 以眼還眼!
左家人怕姥爺活的太久,幫他爭家產, 換了姥爺的藥材, 他隻不過做了左仁德做過的事情罷了。
至於去左家鬨事, 也不是他指使,而是左仁德做事太刻薄, 為人太差,恨他的人太多了吧。
他隻是,隨便說了一句話罷了!
“你之前跟我說, 關晗之說藥方沒有問題?”
“嗯。”
藥方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是藥材。
“我問你,你怎麼知道是左仁德換的藥?”
“除了他不會有彆人。”
給姥爺用的那味藥材特殊, 一般藥方都用不上那味藥材。左仁德知道姥爺身體好了,毒藥材用不上,又光明正大地以藥材回潮為由,把有毒的藥材換走。
他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其實這一切都有人看著。
粱家的人脈,可比左家人想象中更加深厚。
不過,譚文森小小年紀能不驚動粱遠山把這些人脈用起來,也是他的本事。
粱遠山一直很擔心,怕他走後外孫被人欺負。外孫能瞞著他做這些事,他不知道該生氣,還是該欣慰他有自保能力。
現在,他不擔心外孫的自保能力,他擔心外孫走極端學壞!
“你知不知道你做的事情是不對的?”
譚文森沉默。
“你知不知道?”粱遠山氣的提高聲量:“回答我!”
“知道!”
可是,知道又怎麼樣?
左仁德要他姥爺的命就對嗎?他還是做了!他燒了證據,假裝一切都沒發生。
所以,他報仇有錯嗎?不管怎麼樣,他還是做了!他隻是讓壞人付出了應有的代價。
壞人既然覺得自己沒錯,那他不擇手段報仇也沒錯!
以德報怨?
去他媽的!
在這一刻,粱遠山無比深刻地意識到,自己養的是一頭狼!一頭凶狠的狼!
雖然他還沒成年,還是個少年人!
“現在停藥他們還能活多久?”
“會比您活得久。”譚文森很不甘心。
粱遠山望著窗外的陽光,樹上嘰嘰喳喳的鳥雀,他不禁悵然,如果不是為了這個小子,他真不想活那麼久。
他活的太久,隻怕地底下那個老太婆要等急了。
屋裡,祖孫倆陷入沉默。
“這件事情到此為止!”
“是!”
粱遠山叫外孫起來。
粱遠山坐著,譚文森站著,一個老邁,一個正年輕。
陽光的縫隙裡流淌的時光啊,總是會在某些不經意的時刻,帶走所有的一切,也會帶來所有的一切。
急不得,都會走的。
不用急,都會來的。
他從小帶大的外孫,十二歲的人,身姿挺拔,趕得上一般十五六歲人的身高。
還是個孩子,已經知道維護他這個老頭子。
粱遠山眼角閃過淚光,他馬上低下頭。
“學校恢複上課之前,你跟宋金陽他們一起,給我去部隊訓練!”
“您想我以後當兵?”
粱遠山目光如炬:“就算我死了,你也得給我記著,當一個正直的人!對社會有用的人!”
他管不了他那麼久,就讓他去部隊裡曆練吧!
粱家的關係都在裡麵,文森和宋金陽那群大院子弟一起長大,關係也跟不錯,就算他以後沒了,靠著這點香火情,也能讓他以後的路少點坎坷。
“你不願意?”
譚文森點頭:“我聽您的!”
“那就去吧!”
當天譚文森就被送到大院子弟們的訓練營地裡。
看到譚文森,宋金陽還很驚訝:“你怎麼來了?粱爺爺怎麼會讓你進來?”
粱爺爺多心疼譚文森啊,從小訓練、學拳,都是粱爺爺親自教導。
不像是他,在他爸眼裡,就跟不值錢一樣,從上小學開始,就被丟進營地裡被教官折騰。
“宋金陽,廢什麼話,給我圍繞營地跑三圈!”
“是!”宋金陽不敢回嘴,甩開蹄子跑起來。
唉,跑快點還能趕上食堂開飯!
一個身形高大,光著膀子渾身黝黑的男人走到譚文森麵前,站的位置距離非常近,近到譚文森的帽沿兒直接撞到男人的脖子。
教官後退兩步,從上而下俯視他。
教官露出個不懷好意的笑:“小矮子,聽說你腦子好使,不知道身板兒有沒有你的腦子好使。”
站成一排,身板兒挺得筆直的少年們,偷偷用餘光看譚文森。
譚文森依然板著一張臉,絲毫沒有被激怒的模樣。
“全體都有!”
“趴下!”
“俯臥撐一百個!”
一百個俯臥撐,對於經常鍛煉的人來說不算難,對於譚文森這樣動腦比動手多的人來說有點難。
做到最後,教官一屁股坐地上,雙手往後撐著,懶洋洋地望著天空,好像在發呆,把後麵那群正等著他喊數的人給忘了。
譚文森胳膊發抖,臉色發紅,汗水順著下巴流,下麵的灰白色的地麵早已經被汗水泅濕。
他咬著牙,一聲不吭!
“哎呀,我都忘了還有你們。”
教官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喊:“九十一、九十二……”
“哎呀,不行,我尿急,你們等等我!”
教練跑了,身後一群人氣得小聲罵娘,譚文森咬緊牙關。
大院子弟,好性兒的少,碰上譚文森這麼個長相秀氣皮膚白的秀才,教官們以為是個小哭包。
沒想到,到營地一周後,人家一滴淚都沒掉過。
教官嘲笑譚文森:“你是不是眼睛有問題?好歹流一滴淚讓我看看呀!”
“哎,我這個教官當的真沒存在感!”
譚文森深深看了教官一眼,扭頭走了。
幾天後,營地搞模擬作戰,簡單地說,就是訓練人員和教官作戰。
所有人都唉聲歎氣,宋金陽更是想哭,教官光明正大虐他們的機會來了。
譚文森慢慢走到前方,麵對所有人:“你們,想不想贏一次?”
“那當然想了!”
“做夢都想!”
宋金陽氣的跺腳:“我要揍死那個黑皮。”
黑皮,就是譚文森第一天到營地的時候,給他下馬威的那個惡劣的教官。
“如果你們肯聽我的話,我就帶著你們贏一次!”
宋金陽眼前一亮:“兄弟,咱們全靠你了!”
譚文森帶著人消失在小樹林。
兩個小時後,幾個教官懶洋洋往裡走:“打獵去!”
“黑皮,上次我讓你,這次輪到你讓我了哈!”瘦猴一馬當先。
“切,你想上就上,我提前告訴你,那群兔崽子不是那麼好對付。”
“什麼樣的戰鬥我沒見過,我還怕他們?”瘦猴摩拳擦掌,要會會這群桀驁不馴的大院子弟們。
黑皮往後退幾步:“你厲害,你先!”
“讓你們見識見識我的厲害。”
瘦猴是偵察兵出身,比起黑皮強悍的身體素質,他的技巧更厲害。
而且,也更加敏銳。
嘖,瞧瞧這些小子,聲東擊西呀!
地下的陷阱那麼明顯,隨便搞了點雜草遮蓋了下,和旁邊地上的草都不是一個色兒的。
瘦猴抬頭,陷阱旁邊就是一棵大樹,粗壯的樹乾完全可以遮住一個人的身型。
瘦猴小聲跟黑皮說:“賭一個雞蛋,我猜下麵陷阱是假的,樹上麵躲著的人才是他們的後手。”
“說不定彆人就希望你這麼想。”
這叫我知道你知道我會這麼想。
瘦猴得意,這片林子他們經常來,樹下麵有沒有陷阱他們還不知道?
以那群兔崽子的本事,沒有工具的情況下,根本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在那個位置挖個陷阱。
這叫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
“那你過去!”黑皮也覺得那個位置不可能有陷阱。
瘦猴活動了一下身體,讓自己進入狀態,輕手輕腳地摸到大樹側麵,果然從樹杈的縫隙裡看到半邊寸頭。
瘦猴根本沒看陷阱,踩著樹就要從後麵爬上去,給樹上的人來一個鎖喉。
躲在樹杈上的人還沒察覺,他如猴子一般靈巧,跳起來雙手拉住樹乾,蕩起身體就要翻上去。
正在這時,他的腿突然被人抓住。
“下來吧你!”
不好!
瘦猴被從樹上扯下去,一下掉到陷阱裡麵。
宋金陽嘿嘿一笑:“還是譚文森聰明!”
身體失重被扯下去的瘦猴,落到宋金陽他們手裡被一頓痛揍,黑皮幾人看情況不對,趕緊跑上來幫忙。
宋金陽幾人也不戀戰,打完了撒腿就跑。
黑皮幾人也沒追,蹲在陷阱外麵看瘦猴熱鬨:“喲,被坑了呀!”
瘦猴吐掉嘴裡的草葉子:“這群小子什麼時候這麼聰明了?”
特彆是宋金陽那小子,以前見了他們隻會跑。那小細腿兒,逃跑的時候倒騰的可快了。
黑皮把瘦猴拉起來:“不怪你,前頭那個陷阱一眼假,沒想到他們會在樹後做個這麼真的陷阱,你大意了也正常。”
主要是沒想到,這麼短的時間,他們能把這個隱藏的陷阱做的逼真,瘦猴都沒發現。
可不是逼真麼,挖陷阱的時候,地麵上的土都沒破壞,就跟揭蓋子一般小心挪開,下麵陷阱挖好了,再把’蓋子’原樣蓋回去。
“走吧,咱們去麵前看看,看看那群臭小子還有什麼後招。”
“等我抓住他們,我非得揍他們一頓。”
幾個教官氣勢洶洶往林子裡走,還沒走兩步,哐當一聲又掉陷阱裡。
這個就是他們剛才說的一眼假的假陷阱。
宋金陽帶著木棍圍過來,俯視著陷阱裡的教官們,嘿嘿奸笑。
“兄弟們,揍他丫的!”
譚文森和另外一個小夥伴祝一帆,扛著鋤頭鏟子從林子裡走出來。
祝一帆:“計中計,腦子不錯呀!一個地方坑教官兩次。”
譚文森嘴角微微上翹,少年人的得意。
以前宋金陽他們為了少挨揍,隻會一個勁兒地逃跑。
把時間浪費在逃跑上有什麼用,早晚被抓到。
要想不被揍,最好的辦法是抵抗。
他們能贏,還有個原因,教官太大意了!也不能怪他們,大人看不起小孩兒,常有的事情!
有仇報仇有冤報冤,宋金陽笑的特彆大聲,叫所有教官都記住他了!
祝一帆踩了宋金陽一腳。
宋金陽:“你乾啥?”
祝一帆看他一眼,救你的小命!
宋金陽沒明白祝一帆的眼神,揮舞著棍棒,吆喝著兄弟們過來:“嘿嘿,早上水喝多了吧,想不想撒尿?”
坑裡的教官們眼神在冒火。這個臭小子,給三分顏料就要開染坊是吧?
祝一帆:“……”
算了,就讓他儘情得意吧,反正後麵教官肯定會給他穿小鞋,跑不掉。
策劃這一切的譚文森默默走了,深藏功與名。
真的深藏功與名了嗎?
教練又不傻。
譚文森在訓練營地的表現,自然有人說到粱遠山耳邊。
當著人的麵,粱遠山罵了兩句,說臭小子心眼兒多,教練好歹算他老師,怎麼能這麼不尊師重道?
背著人的時候,粱遠山哼著小曲兒,給自己滿上一杯好酒。
九月的天氣還很熱,粱遠山端酒的時候舉起胳膊,胸口的衣領敞開,露出裡麵的紅符。
“老婆子,再等等,等我把文森安排好,我就下去找你去。”
院子裡的棗樹被風吹過,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好像在回應他一般。
九月了,本應該開學的時間,學生和老師不在學校,而是在街上,在前往各地串聯的火車上。
玉竹縣的學生和老師不允許在縣裡搞,葉文正卻沒法攔住他們出去。
老師都不在,葉霜、葉小美、葉秋他們幾個,今年秋天本來該讀高二,現在卻在家閒著。
葉渠公社的小學和初中卻是按時開校,今年葉大兵、葉凱、葉立新、葉朵朵這一批孩子從族學畢業,進入葉渠公社初一學習。
不管外麵怎麼變,葉渠公社的教材還是和原來一樣。
程崢拿到新學期的教學安排好,有些遲疑,這明顯和縣裡教育大會上講的不一樣。
程崢去找校長商量:“縣裡教育大會上講,咱們要給學生多讀報,多學習時代精神,咱們的教材跟原來一樣,這……”
“學生來學校是乾什麼來的?是來學習!天天給學生讀報紙能學到啥,與其讓他們來教室聽你讀報紙,還不如讓他們回家乾點活兒。”
不管外麵怎麼變,學到的知識始終屬於你自己。學生在學校不搞學習那來學校做什麼?
“程老師你放心,我們學校有我們學校的辦學理念,為祖國培養人才,我們必須儘心竭力。你隻要負責好好上課就行了,其他事情自然有我擔著。”
校長的言下之意是,外麵的人想怎麼鬨不管我們的事,反正葉渠公社的學生必須好好學知識。
不用怕外麵的人進來搗亂,在葉渠公社,老子說了算!
回教室的路上,程崢忍不住笑了。
葉家人對內都是好脾氣,對外的時候,連作為學校校長的知識分子,都有幾分橫勁兒!
或許,隻有這樣一心為後代子孫考慮的家族,才會跨越曆史長河傳承下來吧。
歐家在二大隊的房子修好,已經晾曬乾了,歐成海和媳婦兒搬過來住。
歐成海去公社初中裡轉悠了一圈,見葉渠公社的學校真的開課了,第二天就把孫子叫過來上學。
歐意和葉凱他們成了同學。
歐意:嘿,兜兜轉轉,我和我的好朋友當同桌了。
兒子有書讀,歐直人最近幾天也有點春風得意,好事兒一樁接著一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