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是兩個人組合成了一個家庭。
這就意味著,他名正言順地將她拉進自己的生活,合並她的生活,衣食住行,每件小事都有對方的影子。
在宿舍,好歹簾子一拉,小小的床上就是私人空間。
婚姻卻迫使一個人,必須接受另一個人加入自己的生活。兩人肌膚相親,呼吸相聞,一道吃、一道穿,榮辱與共,親密無間。
程丹若扶著椅子坐下,怔怔出神。
她能做到嗎?
太難了,她無法因為他是“丈夫”,就理所應當地相信他,接受他。
潘姨娘有名分,一樣被丈夫轉賣;墨姨娘有寵愛,照樣轉頭就忘;黃夫人賢惠大度,沒耽誤丈夫納妾。
她們也有丈夫。
把他當做親人呢?
堂兄和她血脈相連,為她帶過街上的花鼓,給她吃過難得的麥芽糖,可關鍵時刻,還是毫不猶豫地拋棄了她。
父親好不容易同意教她醫術,卻隻肯教皮毛,和祖母說,姑娘早晚要嫁出去,終歸是外人,禦醫教的本事,還得傳給兒子。
母親不是沒有對她噓寒問暖過,但懷孕後,順理成章地忽視了她的病情。她半夜發燒,自己倒了殘茶,咽下藥片,在床角渾身發抖,冷汗止都止不住。
父親不是父親,母親不是母親,親人不是親人。
感情可以改變這一切嗎?
不,不能。
當年,她對陳老太太真的嘔心瀝血,端茶倒水,噓寒問暖,老太太咳嗽一聲,夢裡都會驚醒。
為她把屎把尿,擦身倒痰盂,做了能做的所有事。
結果呢。
唯一值得慶幸的,大概就是從未有過期待,所以不傷心,也不流淚。
程丹若慢慢蹲下,蹲到桌子底下,無聲闔眼。
原來,十五年的人生,已經悄無聲息地摧毀了她的一部分。
她失去了與人建立親密關係的能力。
他越靠近,她越拒絕。
我犯了一個大錯。她痛苦地想,我太貪心了,我高估了自己,我以為我可以,但其實,今日所有的成就,不是在於她有多麼強大,而是足夠幸運。
但幸運不會一直眷顧她的。
她終於為自己的魯莽,付出了代價。
而這條路……不可能回頭,也沒有辦法回頭。
“夫人。”門外傳來瑪瑙的聲音,“茶好了。”
程丹若瞬時睜開眼,五官歸位,安靜起身:“進來吧。”
瑪瑙捧著托盤入內,看見一帕子的碎片,不由焦急:“瓶子碎了,叫我們來收拾就是,夫人怎麼自己動手了?”
“不要緊。”程丹若笑道,“我自己撿才知道在哪裡。對了,你幫我把香爐拿過來,裡麵一股蒜味兒。”
一麵說,一麵打開窗戶,讓冷風灌入室內。
風吹過紙張,嘩嘩作響,如聽鬆濤。
瑪瑙取來爐瓶三事。
程丹若道:“我自己來。”
丫鬟將香爐放到旁邊的圓幾上。
程丹若放進一塊炭,蓋上香灰,鋪平,再放上銀葉,夾進香餅。
熱力烘烤下,清苦的香氣徐徐升起。
依稀熟悉。
她默默地看著冉冉升起的香煙,擺正椅子,重新坐下。
鋪平紙,擰開墨囊,她舔舔筆尖,開始勾勒蒸餾瓶的樣子。
瓶子碎了就碎了,再燒一個就是。
墨跡勾勒出琉璃瓶的輪廓,她專心致誌,好像方才短暫的崩潰,從未出現過。
一刻鐘後。
她畫好圖紙,壓在窗前等待墨跡晾乾。
微風拂麵,香氣襲人。
混沌的思緒中,一個名字湧上腦海。
趙清獻公香。她記起來了。
程丹若陷入了沉默。
片刻後,轉身翻找箱籠。
一個黑漆螺鈿盒子中,藏著做完的扇套。雖然過程艱辛,但在宮裡諸多好心人的幫助下,她仍舊完成了繡活。
程丹若拿起它,心想,我不能認輸。
現代的父母給過她無微不至的愛,現代的朋友曾與她惺惺相惜。她見過人世間美好的一麵,就不該忘記。
不要被痛苦打敗。
她可以不愛他,但至少,不應該傷害他。
*
傍晚,謝玄英收到了程丹若的荷包,這才意識到事情和他想的不太一樣。
他早就不生氣了。
不過是句無心之言,既然她還願意和他親近,又有什麼好計較的呢?夫妻之間還要慎重其事道歉,也太生疏了。
“我不要。”他把荷包推回去。
程丹若看看自己的荷包,再看看他腰上掛的,歎口氣:“好吧。”
拿扇套改荷包,好像是有點敷衍了。
她正要收回來,他卻一把握住她的手:“為什麼要賠禮道歉?”
“我說了很過分的話。”她道,“人總要是為自己做過的事情負責的。”
謝玄英板起臉:“我是你丈夫。”
程丹若不解,他為什麼總要強調這一點?丈夫這個身份,意味著“權威”和“控製”,每次提起,都讓她不舒服。
“你在外麵做錯事,我會替你承擔,你在家裡做錯事,我也會包容你。”謝玄英說著,又有一點點心虛,“再說昨天……”
他彆過臉,“是我嚇到你了吧?我也不是有意的,我以為……算了,你也原諒我吧。”
程丹若沉默了。
許久,慢慢道:“下次我請求你離開的時候,你能馬上照做嗎?”
謝玄英想答應,但沒忍住,費解地追問:“又不是沒見過,為什麼沐浴不準我進來?”
程丹若不知道該怎麼解釋私人空間,蹙眉想了好一會兒,才說:“沐浴是很私密的事,和更衣如廁一樣。我不介意看人的糞便,但你願意嗎?”
謝玄英的表情凍結了。
“我知道了。”他艱難開口,“我答應你。”
程丹若如釋重負,覺得又能呼吸了。
謝玄英反倒不安起來,猶覺寒毛直豎:“快把這事忘了,不許再說。”
程丹若:“便便。”
他:“閉嘴!”
作者有話要說: 原來並沒有人在意大蒜素……好叭
*
之前有讀者提到說,以後或許可以寫回到現代的番外
我就想,這要回去不得PTSD啊,再一想,不對,已經是了吧
戰爭、洪災、綁架……災難中,肯定有什麼被毀掉了,但現代的記憶,支撐她一次次完成重建
牡丹亭裡有一個“錦屏人”,我覺得丹娘應該是“碎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