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司正確實是個聰明人。
他聽懂了程丹若的話, 沒有一上來就教什麼“皇帝”“天子”,而是很實用的一些詞彙。
第一個教的是“夫人”, 第二個是“大夫”, 第個是“藥”,接著是“手腳頭身”的部位。
胡人對學漢話必然是有些抵觸的,可在眼下的環境中, 漢話能幫他們不少忙,不需要等翻譯的人過來, 大夫才能診脈開藥, 能直接說不舒服,痛, 難受。
人類永遠不會抵觸實用且方便的東西。
僅僅天,大部分人都學會了最簡單的幾個詞彙和數字。
包括“陛下聖恩”這個長詞。
因為邱司正說, 隻要誰能說出這兩個詞,發麵湯的時候額外給一塊粗鹽。
除了巴根老人那樣的,很多病人都不介意稱頌一下, 換取實際的好處。反正對他們而言, 韃靼王和夏朝皇帝, 都是貴人,都和他們毫無關係。
等到大部分牧民都學會了這句話, 時疫也終於走到了終點。
病重的人都死了,堅強活下來的人,在連續的救治中,慢慢恢複了健康。
“今天好些了嗎?”
“好多了。”
“還覺得渴嗎?”
“很少一點。”
“再喝兩天的藥就好了。”
“欸。”
“我的手好痛,我還能拉弓嗎?”
“病好了就不痛了。”
“我要做部裡最厲害的弓箭手,我要給阿媽打一隻狼,她被狼吃了。我一定要為她報仇!”
“阿爸阿媽都死了, 為什麼我還活著?”
“孩子,天神要你活下去,你要堅強。”
“我為什麼要被漢人救?”
“不是所有的漢人都是壞人,他們是好人。”
“以後還會打仗嗎?”
“以後還有互市嗎?”
“我們不會再打仗了吧?我想回家。”
“我想阿媽。”
這麼漫長的一段時間,是多久呢?
差不多一個月。
四月初,春市開啟,雲金桑布的朝貢隊伍入關。
初十左右,互市改建為臨時病房。
今天已經是五月初五。
上月底,得勝堡傳來消息,聖廟的病人,已經全部清空,昨日,輕症區的最後十個病人離去。
而重症區僅剩的二十個病人,今天也可以出院了。
早晨,程丹若最後一次為他們診脈,沒有再開藥,而是送了每個人一束艾草。
“在夏朝,艾葉可以祛除病氣,讓人健康。”她說,“你們可以回家了。”
程必贏翻譯了一遍。
病人們忍不住喜極而泣,抱成一團。
程丹若把一串小粽子,掛到了琪琪格的脖子上:“送給你的,少吃點,吃多了會肚子痛。”
琪琪格聽不懂,但笑得很開心,叫她:“阿布格額格其。”
侍女們抿嘴笑了起來。
程丹若摸摸她的頭,用現學的蒙語說:“祝你長命百歲。”
琪琪格也說了同樣的話。
巴根麵無表情地站在一邊,不出聲,也不阻攔。等到琪琪格拉住他的手,他才抱起小女孩,讓她坐到自己的肩膀上。
琪琪格唱起了歌謠。
“藍色的天空是我的故鄉,美麗的草原是我的牧場,我和我的小馬駒呀,奔跑在美麗的草原……”
牧民們背起自己的被褥,帶上營帳,牽著互市外的牛羊,朝一望無際的碧綠草原走去。
天高雲淡,山海遼闊。
程丹若看向程必贏。
他無聲地注視她片刻,向她施了一禮,牽著自己的馬,跟隨牧民而去。
程丹若一時默然。
這位堂兄過去與她素未蒙麵,但在這段時間裡,給了她許多幫助和安慰。迄今為止,她仍然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離開大夏,想來總有不得已的理由。
今日不回來,怕也是無法回頭。
這樣也好,他們的血緣關係暴露,於雙方都無好處。
程丹若轉身,對其他人道:“我們也可以回家了。”
眾人爆發出無法抑製的歡呼聲,和難以斷絕的哽咽。
為了今天,他們付出了許多性命,有學徒,有幫工,有軍士,也有大夫,其中就包括了年事已高的喬老大夫。
他們都因為各式各樣的原因,沒有救過來,不幸去世了。
端午烈陽,鮮綠的草原也看著泛黃。
程丹若騎在春可樂身上,覺得回得勝堡的路是如此漫長。
為了安撫人心,從她四月初踏出得勝堡的城門後,她就再也沒有出去,足足在病區待了一月。
她每天隻睡兩個時辰,也就四個小時,沒有辦法規律吃飯,丫鬟們不在,有時候放下飯碗,再端起來的時候,早就已經涼透了。
然而,麻煩的事不止這些。
四五月的草原,仍舊有可能麵臨大降溫,四月底的一天晚上,氣溫驟降,她從睡夢中凍醒,立刻出去找人弄柴火。
折騰一夜,自己感冒了。
又碰上月事,很痛,但因為太過勞累,很快停止。
好幾次,她都覺得自己熬不住了,必須馬上躺下來睡一覺,可還是熬了過來,現在回過頭想一想,又覺得記憶模糊,竟不能確認那是發生過的,還是臆想。
陽光曬得她發暈,馬的顛簸又在不斷震著骨頭。
疲憊如同潮水,快速將她淹沒。
好累。
真的好累啊。
得勝堡的城門卻這麼遠,到休息的院子就更遠了。
程丹若努力撐開眼皮,穩定身形。
模糊的視野中,忽然冒出來一個熟悉的身影。她對謝玄英笑了笑,剛想說“終於結束了”,忽然眼前一黑,整個人不受控製地傾倒。
下一刻,意識沉入海底。
千鈞一發之際,謝玄英伸出手臂,接住了她的上身。
因為腳還踩在馬鐙裡,他無法把人抱過來,隻好腿夾馬腹,示意馬靠近,然後自己掙脫馬鐙,翻身上了她的馬。
春可樂搖了搖腦袋,堪堪吃住他的分量。
“丹娘。”謝玄英圈著她的腰,急切地叫她名字。
其他人也圍攏,驚愕地看著忽然昏迷的程丹若:“夫人怎麼了?”
謝玄英試過她的鼻息和脈搏,都還算有力,這才鬆口氣:“去叫張禦醫。”他挽住韁繩,全力驅策春可樂。
它似乎明白了什麼,全速狂奔入城。
不出一刻鐘,就到了租住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