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玄英低頭,墊在她腦後的布巾已經濕漉漉的,吃透了水漬,他抽掉,給她換了一塊擦拭。
擦到發根處半乾,方將她的腦袋小心放回草籽枕上。
她沒有醒。
謝玄英摸摸她的麵孔,嘴唇在她額角輕輕碰了一會兒,內心慢慢平靜。
官途艱難,向上爬不是一時半刻的事,還是應該先踏踏實實做好眼前的事。丹娘已經走完最艱難的一段路,他不能在臨到結尾了,反落下疏漏。
要向朝廷回稟結果,病亡的大夫家中亦須撫恤,不可令百姓心寒。
謝玄英的腦海中閃過千思萬緒,片刻後,示意瑪瑙再點兩盞燈。
今晚,還有很多事要做。
*
程丹若的第二次睡眠沒有第一次好。
程丹若不斷在深淺睡眠中來回奔波,一會兒覺得渴,一會兒覺得餓,反複數次才醒來。
燈光亮著,她揉揉眼睛,坐起身:“好餓。”
坐在身邊的人立即道:“瑪瑙,把飯菜端上來。”
瑪瑙高興地應了:“欸!”
不出五分鐘,她就端上來一桌的飯點,主食有粥、麵條和蛋糕,菜則是魚醬、臘雞、蝦鬆和炒牛肉片。
程丹若剛捧起粥,瑪瑙就端上一碗藥湯:“夫人,得先服藥。”
程丹若聞氣味:“人參?我隻是累了,不需要喝這些。”
謝玄英道:“是禦醫開的藥,讓你調理一下身體。”
程丹若皺起鼻子。
謝玄英略顯驚異地看著她,他從未在丹娘身上撿到過如此孩子氣的表情。但這隻持續了短短一瞬,很快,她便變回了平時的自己,無奈道:“好吧,我喝。”
這一刻,謝玄英差點就想說“不喜歡就不喝”。
但忍住了,轉而道:“喝藥可以吃糖。”
程丹若咽著藥,無語地看向他,吃糖哄現代人可不好使,她小時候可不缺糖,得用巧克力。
謝玄英看懂了她的表情,思索好一會兒:“讓廚娘給你做點辣椒牛肉醬,明天佐粥吃?”
“好。”程丹若欣然同意。
他暗鬆口氣,又苦惱,她這藥得喝上一段時間,明天允諾什麼呢?
程丹若卻不知他的心事,抓緊時間吃飯。
先捧起粥,慢慢喝了兩口,這才動筷。
“慢點吃。”謝玄英給她布菜,“彆嗆著。”
她一口氣吃了一碗粥,半碗麵條,和不少肉食,終於覺得飽了,精神也振作了不少,有力氣過問其他的事:“你的傷怎麼樣了,給我看看。”
謝玄英平淡地說:“小傷,都愈合了。”
“給我看看。”她堅持。
謝玄英隻好脫衣裳。
外頭已經日落,沒有充足的光線,昏暗的燈光隻能照出兩道傷疤:利刃導致的傷口整齊筆直,並不猙獰,然則傷得不淺,血痂凝結成了紅褐色。
莫名其妙的,程丹若的腦海中閃過一個離奇的比喻:像一抹巧克力醬。
她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暗暗搖搖頭,仔細觀察,見沒有發紅潰爛的跡象,方才安心:“李大夫處理得很好。”
謝玄英故意道:“全虧你提點。”
程丹若笑笑,剛想說“那就好”,忽而後知後覺:“我是晚上才寫信給你的,你騙人。”
“我何時騙過你。”謝玄英拿出她以前寫的小冊子,言辭鑿鑿,“你看,這都是你當初說過的,我都記得。”
程丹若接過,翻了翻才想起是去山東的路上寫的,時間倉促,內容東一榔頭西一棒子,不成體係,散亂得很。
“你還有這個。”她從頭到尾看了遍,反應過來了,“所以其實我不用寫……”
謝玄英道:“你不寫這個,也會說傷口不能碰水。”
很奇怪,從前,程丹若要一會兒才能知道他在回憶什麼,但這次,她瞬間就理解了他的意思。
他是在說那天晚上的事,她擔心傷口碰水,急急忙忙地闖進去,正好撞見了他在擦身。
所以,自然而然地問出了下麵的話。
“那你今天沐浴了嗎?”
謝玄英怔住了。
假如先前的種種,還可能是錯覺,那麼此時此刻,他已經完全可以確定,因為某種緣故,她籠罩全身的,那個隔絕自我的蠶繭,短暫地消失了。
就好像誌怪的故事中,神異的女子脫出人類的軀殼,以最真實的麵目,出現在她的丈夫麵前。
很久以前,謝玄英就很討厭那些情節——妻子終於信任丈夫,告知他自己非人的身份,丈夫卻因為恐懼,不顧多年恩愛,懦弱又無情地拋棄了妻子。
無情無義之輩,配不上有情有義的妖鬼。
因此,他十分自然地拿起剛才脫下的衣袍,一麵穿,一麵把她裹進懷中。
程丹若雖然已經睡了很久,但精神的疲倦不是睡眠能夠恢複的,她絲毫不曾發覺異常,伸出一根手指,戳開他的胸膛。
“走開。”
謝玄英摟住她的後腦勺,安靜地抱了她一會兒,手掌徐徐下滑,指腹摩挲脖頸的細痕:“疼嗎?”
“早不疼了。”她說。
他道:“那個時候肯定痛。”
程丹若道:“那當然,脖子的皮膚很薄,又沒有太多脂肪和肌肉,差點就割斷了我的動脈。”
她說得時候不覺得,說完,卻莫名有股不安,抬眸覷了他眼。
然而,謝玄英並沒有責備她,既沒有說“你該多帶點人的”,也沒有說“你這樣我很擔心”,抑或是讓她重複一遍當時的場景。
他隻是微微用力地撫過她的背:“已經沒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