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禮辦完,程丹若繼續宅家養病。
——她送殯時吹了會兒風,有點小感冒。
感冒可以自愈,她便沒有吃藥,慢慢調養著,一直到了除夕。
大年三十,吃火鍋。
她自己熬了鍋底,辣椒(今年豐收啦)、花椒和牛油的組合,終於無限靠近她的記憶,散發出誘人的香氣。
除此之外,還有羊肉枸杞鍋、雞湯菌菇鍋,以及過分清雅的三仙鍋。
是的,三仙不是三鮮,因為是菊花、梅花和竹葉。
程丹若:清水鍋。
總之,富貴人家的火鍋就是這麼囂張,沒有四宮格,四個小銅鍋擺正中間,周圍還能放上滿滿的配菜。
還有十幾道調料:甜醬、梅子醬、腐乳、神仙醋、醬油、鯤醬(魚子醬)、芥辣、豆豉、糟油……
牛羊肥美,鍋底鮮辣,隻可惜,喪期吃肉還說得過去,喝酒是不行的。
她喝豆漿解辣。
吃飽喝足,難免困頓。
“困了就睡。”謝玄英道,“彆強撐著。”
程丹若靠在枕上:“我睡了,你乾什麼?”
他道:“陪你。”
“傻話。”身暖胃暖,人便易鬆弛,程丹若裹著薄毯,聽著外頭的笑鬨聲,心裡卻前所未有的安定。
哪怕不說話,沒有娛樂,這一刻彼此依偎的溫暖,就足以慰藉她。
“渴不渴?”北方乾燥,燒了坑的屋裡更是乾得起皮,謝玄英喂她喝水,“你風寒沒好,多喝點。”
她隻好喝了半盞,問:“你喝嗎?”
他搖頭,給自己的酒盅裡續了半杯燒酒,慢慢飲。
程丹若問:“你是不是想家了?”
謝玄英:“還好。”
她輕聲歎氣。
重感情的人,往往會對親人頗多容忍,莫論最重視血緣的古人。
然而,此時的靖海侯府,靖海侯多半在和謝二說話,謝大和莫大奶奶抱著活蹦亂跳的兒子,榮二奶奶估計黯然神傷一會兒,又安慰自己安哥兒是嫡長孫,家裡的一切都是兒子的。
柳氏呢,可能有點惦記兒子,但謝四在身邊,也不會太想。她已經習慣了謝玄英離家外出,早晚會把注意力分到魏氏身上。
“他們對你不算好,你卻總是惦記他們,畢竟是親人。”她平常地說,“在宮裡的時候,你格外想他們,對吧?”
他緩緩點了點頭。
“義父對你好,可你隻是弟子,不是親生兒子。”程丹若道,“逢年過節,他和妻兒團聚,你便意識到,自己終究是外人。”
謝玄英扶正她滑落的身體,讓她靠在自己懷裡。
程丹若道:“所以,你想娶一個深愛的女人,生兒育女,做個好父親,把自己沒有得到過的東西,都給他們,是不是?”
他稀奇:“你怎麼知道的?”
“你對馬都這麼好。”她笑了笑,“我當然知道。”
謝玄英不作聲了。
他倏而意識到,也許這也是她從前緘默的原因之一。
“我沒有辦法實現你這個願望了。”程丹若說,“你不要怪我。”
“這話從何說起。”謝玄英搖搖頭,道,“你實現了我大半的心願。”
她道:“總有遺憾吧。”
“誰的人生沒有遺憾?”他說,“老師也有遺憾。”
程丹若:“嗯?”
“如若當初,他像大宗伯一樣沒有走,今天也許已入閣拜相。”謝玄英道,“老師也遺憾,可他不後悔。”
他加重語氣:“彼時棄官而走,今朝隻是遺憾,若沒有走,必然懊悔終生。功名利祿,又怎麼比得了良知呢?”
程丹若細細品著這話,承認有點道理。
遺憾和後悔,好像是兩回事。
“聽你說,總覺得‘致良知’三個字,真的好難。”
“聖人之道,怎能不難?”
“也是。”
窗外響起了爆竹聲。
她驟然吃驚:“到子時了嗎?好快。”
“嗯。”他撫摸她的背脊,“又一年了,睡吧。”
終於守完了,程丹若不再堅持,刷牙漱口,鑽入被窩。
炮仗還在喧嘩,她卻又做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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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元旦的夜晚。
和朋友看完跨年煙花,已經臨近午夜,校門雖然能進,卻要走過一條小路才能回宿舍。
平時大家相約一起下課倒沒什麼,可這兩天,路燈恰好壞了,怪滲人的。
她的三個室友,兩個回家,一個習慣早睡,此時,獨自走過這條路,顯然需要一點勇氣。
程丹若踟躕,路很熟,硬著頭皮自己走也不是不行,可沒有了熟悉的路燈,怎麼看,都透著幾分陌生感。
樹也太高了吧。
怎麼不是筆直的,這麼多拐角?
風送來彆人的腳步聲。
程丹若看看這條漫長的小路,再看看光明的保安亭,猶豫要不要喊人來接。
念頭一起,她就感覺到自己被摟入懷抱。
熟悉的胸膛,熟悉的氣息,驅散了冬日的嚴寒。
“你怎麼在這裡?”她問麵前的人。
他說:“陪你回家。”
她自然而然地跟著他往前走。
樹枝上落下簌簌的積雪,碰到了她的鼻尖,拐過角,能瞥見湖水的一隅,水麵上結了薄薄的冰,反射出淡淡的光。
有情侶麵對麵走過,戴著同一條圍巾。
“你在想什麼?”
“為什麼要帶一條圍巾?”她嘀咕,“很容易摔倒啊。”
說完低頭,就看見他們也戴著同樣的羊絨圍巾,緊緊纏住彼此。
好尷尬。她清清嗓子,又問了一遍:“我們要去哪裡?”
“回家。”他說,“快到了。”
程丹若看向遠處的高樓,心中閃過一絲奇怪,等等,這裡好像不是宿舍。
是哪裡呢?
燈光亮了起來,照亮白色的紗簾。
飄窗上,鳥嘴醫生的大型玩偶正瞪著他們。
她想起來了。
這是她的家啊。
爸爸、媽媽都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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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竹聲響了又歇。
謝玄英自朦朧的淺眠中蘇醒,不出意外,又看到了她頰邊的淚。
他平靜地拭去她的淚珠,輕輕擁緊她。
說他想家,她也想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