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碩發現, 自己真的做了個不夠明智的決定。
黑勞和白伽會不會圖謀赤江,把他推出去乾掉,然後劃分地盤?很有可能。
但如今再倒向大夏, 已經來不及了。大夏在搞什麼“改土歸流”,他一投降, 指不定漢人就要派流官上任。
“多謝姑姑提醒。”赤碩道, “我會留神的。”
赤香欲言又止,最後做出一副實在不知道說什麼的樣子,轉移話題:“韶兒還在金竹嗎?”
“對。”赤碩並未起疑,隻剩下這點血脈, 不聞不問才奇怪。
赤香問:“她多大了?”
“十二還是十三?”赤碩對這個妹妹並不關心, 三叔死後, 她就一直被自己的外家撫養, 並不在赤江寨。
赤香想了會兒,才道:“不是姑姑不信你,可赤江現在這樣子,讓她跟我回夕照去吧。”
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但赤碩不大舒服, 多問兩句:“姑姑不信我?”
赤香冷笑一聲, 算是回答這個問題,又道:“我兒達英也十三歲了, 讓他們姐弟倆多相處一段時日,也不是壞事。”
赤碩懂了,能與夕照再結姻親,於他也非壞事,便點頭應下:“也好。”
赤香見目的達成,愈發從容不迫:“我幫不了你什麼, 你……唉,罷了,自己多小心吧。”
“知道了。”赤碩心裡有顧忌,答應得倒還算真心。
赤香又隨口聊了兩句家常,在赤江住了一夜,第二天便繞路去金竹寨,尋找闊彆數年的侄女赤韶。
金竹寨在山林深處,交通不便,但勝在環境好,少毒瘴,也有不少人口。
赤香到這兒時,赤韶正背著竹簍,蹲在樹下挖草藥。
小姑娘個頭不高,四肢纖長,頭發烏黑,腰間佩戴銀飾,臉頰氣色很好,眼睛明亮,極有神采。
“韶。”赤香在夕照都用漢話,很久沒說苗語了,“你咋在這兒?”
“姑姑!”赤韶笑眯眯地說,“你怎麼來了?”
“我來看看你。”赤香問,“你阿公呢。”
“在家呢。”
赤香招招手,拉著她一塊兒去找赤韶的外公。他也是金竹寨的寨主,聽說赤香想帶赤韶去夕照,張口就拒絕。
“去你那兒作甚?”外公說,“我還養不活她?”
赤香勸道:“赤碩現在跟著造反,萬一輸了,豈不是連累她?不如跟我走,我們家不摻和這些,總能保她一命。”
外公沉吟不語。
她又說:“官兵就在永寧,金竹是離得遠,可你們也是赤江的,誰知道會不會打過來。”
赤韶卻搖搖頭:“我不想離開阿公和阿婆。”
外公皺眉,過了會兒說:“也有道理。”
赤韶急了:“阿公!”
“漢人凶得很。”外公說,“你去避一避,我們大不了往林子裡一躲,能有什麼事兒?”
赤韶抿起嘴巴,不樂意了。
外公擺擺手,示意她出去:“我和你姑單獨說說話。”
赤韶不情不願地退出去,卻不走遠,趴在門板上偷聽。
外公:“你和我說說實話,到底作甚帶她走?”
赤香:“顯貴說,從來和漢人造反的,沒有個好下場,赤碩我管不了,總不能讓韶兒再丟命。”
外公沉默了會兒,問:“赤江保不住了嗎?我聽說黑勞很有本事。”
“他再有本事,還能做赤江的主?”這話是夕顯貴說的,赤香和老頭子沒什麼男女之愛,但服他這個丈夫,篤定道,“韶兒跟我走,你們還有條退路。”
一片寂靜中,赤韶聽見外公低沉的聲音:“行。”
聽到這裡,她就知道大局已定,不敢再偷聽,踮起腳尖,一溜兒煙鑽進了林子。
竹林比外頭更深、更暗、更詭誕,好像藏著什麼猛獸。
密林深處,一間烏黑的竹樓靜靜地立在那兒,周圍不見半個鄰居,黑洞洞的,好像一條張口的巨蛇。
赤韶輕手輕腳地溜了進去:“阿婆。”
屋裡,一個盤腿的苗族老太婆抬起了頭。她皮膚很白,白裡透著青色,幾條小蛇在地上爬來爬去,鱗片磨蹭發出“沙沙”的聲音。
她是金竹寨的蠱婆。
年輕的時候,她和寨主兒子相戀,卻被棒打鴛鴦,於是兩人私奔外逃,可沒過多久,就被寨主抓了回來,彼時,早已生米煮成熟飯。
回來後,她生了個女兒,可按照寨子裡的規矩,蠱婆不能結婚,所以把孩子給了情人,自己搬進了竹林深處,鮮少露麵。
可赤韶不管這些,她娘難產而死,爹也死得早,外公寵她,她就經常溜進林子裡找阿婆。
“阿婆。”她盤腿坐下,“姑姑來了,她要帶我去夕照。”
蠱婆很冷淡:“去吧。”
“我舍不得你們。”
“留在這對你沒好處。”她冷冰冰地說,“你不能管寨子,難道想和我一樣,一輩子都被關在這裡?”
赤江有多個寨子,各寨都有自己的寨主,平日裡聽土司調遣,但寨主之位多是父子相繼。土司強硬些的,或許能讓兒子接手,可赤碩和赤韶不熟,不可能為她安排。
赤韶的命運不是當蠱婆,就是嫁出去做寨主夫人。
然而,今年十四歲的赤韶沒想這麼多,反倒替親人鳴不平:“生病的時候想到阿婆,平時怕您怕得和鬼似的,真是沒有道理。”
蠱婆撫摸著盤桓在手腕上的蛇,它嘶嘶地吐著信子。
“出去吧。”蠱婆的視線穿過竹樓,投向茫茫大山的彼岸,“走到外麵去,看看外麵的世界。”
赤韶愣住,抬頭看向自己的外婆。
她眼底迸出熱切的光,像一隻飛過山巒的雄鷹,而不是隻在地上爬行的毒蛇。
但這樣的光輝,隻有一瞬間,很快歸於寂滅。
“你該走了。”她對外孫女說,“以後,不要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