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裡鴉雀無聲。
五個清平學子你瞅瞅我, 我瞅瞅你,都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坐。”程丹若看出了他們的窘迫,打破尷尬, “上茶。”
“多謝夫人。”他們老老實實地坐下,端起茶碗。嗯, 手裡有東西, 一下沒那麼尷尬了。
程丹若問:“過來安順有些日子了, 都習慣嗎?”
這副口吻有點像拉家常的師母,孫秀才微微放鬆了點,畢恭畢敬地回答:“回夫人的話, 一切都好。”
“前些日子,我義父寫了信來,問候靜光居士, 不知他身體可好?”
靜光居士是清平書院山長的雅號, 他建了一座茅舍, 取孟浩然的“炎炎暑退茅齋靜,階下叢莎有露光”之句, 又因信了佛教,故為居士。
孫秀財有點意外, 但仔細一想, 晏鴻之也是儒學大家, 認識不足為奇:“多謝子真先生掛心,山長身體康健,每日都在山中打坐靜心。”
“那就好。”程丹若說,“今天請幾位來,是有事相求。”
外向點的富家子弟忙表忠心:“夫人儘管吩咐,我們有錢出錢, 有力出力。”
“不錯。”“是。”“對。”其他三人附和。
“不是什麼大事,卻要有學問的人來做。”程丹若小小誇了他們一句,“我思來想去,你們無疑最合適。”
來自上位者的肯定,無疑是對他們莫大的鼓舞。
連最老成的孫秀才都說:“夫人請說。”
她道:“你們也知道,貴州山中有不少良藥,夷民挖售藥材,我們收取販賣,乃是兩便之策。可雙方言語不通,多有不便,有時雞同鴨講,還易引發矛盾。”
這事他們深有體會。
富家子弟說:“夫人所言甚是,我先前就見過,一個要買天麻,一個以為他要芋頭,都是根塊,他們分不清。”
“不錯。”程丹若解釋,“我要做的事也簡單,挑出咱們常用的,編一本簡便的冊子,寫明漢名與夷語,比如我們叫天麻,苗人叫赤箭,並畫上圖,方便今後交易。”
孫秀才遲疑一刹,才道:“夫人,夷人不識文字。”
“這是給漢人看的,直音或讀若皆可。”她回答。
空氣安靜了會兒。
最高大威武的那個開口了:“夫人恕罪,為何要漢人學夷話,而不是讓他們學漢話呢。”
“許多夷人會說漢話,甚至會寫漢字,可他們不是土司就是寨主,絕大多數夷人沒有條件學漢話,就好像漢人裡頭,不是人人都能識字一樣。”
程丹若道,“青壯要勞作打獵,進山掘藥的非老即幼,或是女人,他們蒙昧懵懂,沒有機會學漢話。相反,學醫的人多半識字,記幾句夷語輕而易舉。”
她的話合情合理,在座的讀書人也不覺得自己記不住幾句夷語,事實上,他們其實都會兩句。
交換了幾個眼神後,孫秀才代表眾人接下了任務:“願儘綿薄之力。”
“諸位少年英才,”程丹若慎重道,“就托付給各位了。”
“夫人放心!”少年熱血,一下激動,“此事就交給我等。”
程丹若不是光口頭上說,不給實際好處的人。她考慮了片時,不提潤筆費,賣謝玄英:“待外子凱旋歸來,我定告知他諸位的義舉。”
於是大家都滿意了。
巡撫作為本省最大的官兒,管鄉試。
考不考得中是一回事,先刷個好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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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安順忙活了數日,程丹若丟出去不少任務,剛準備騰出手來,“關心”下新收的義女,前線傳來一個驚天大消息。
赤碩死了。
消息是魯郎中傳來的,人是他親眼見著死的,過程離奇曲折,不是親曆者都不敢相信。
且從頭說起。
魯郎中帶著夕照的人進山,原本打算一家家寨子走訪,可謝玄英勢如破竹,剩下的苗寨人人自危,三三兩兩主動結盟。
到達千魚寨的時候,他已經說服了一寨聯盟,放棄與朝廷對抗,支持赤韶,而朝廷則不追究他們附逆的罪名。
千魚寨是第二處,此地位於河流的交彙處,淡水資源豐富,魚類繁多,是赤江第三大寨。
寨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有點與世無爭的意思。
魯郎中舌燦蓮花,威逼利誘,對方原本已鬆動,可關鍵時刻,外頭傳來消息,說赤碩帶兵前來,要求寨子開門迎接。
狹路相逢,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不誇張地說,魯郎中連遺書都想好了。
但千魚寨的寨主卻沒有馬上倒戈,他似乎想談談價格,隻是命人軟禁他們,自己則去寨樓迎接。
千魚寨的位置十分巧妙,前靠河流,要入寨必須穿過索橋,吊橋一收,千軍萬馬都過不來,而寨民卻可以從後山的索道攀爬離開,易守難攻。
赤碩想進寨,就得讓寨主開門。
當時,魯郎中還想掙紮一下,所以強烈要求一起去,和赤碩對峙:“赤碩卑鄙小人,弑親篡位,理當責問。”
寨主興許覺得三方一塊兒談判,於他更有利,遂同意了。
魯郎中顫巍巍地登上寨樓,遠遠的就看見一行苗兵蜿蜒前來。為首的兩個人,一個穿黑衣,姿態矯健,一個穿紅衣,腰間係著黑帶子。
千魚寨的守衛氣沉丹田,唱了一句山歌,遙遙傳到彼麵。
對方回了一句,同樣嘹亮悠遠。
魯郎中苗語水平不怎麼樣,隻依稀聽懂了“江河、神”之類的詞彙,大概是在歌頌赤江信奉的河神。
寨主眯眼看了半天,確認了對方的身份,朝身邊的人說了兩句。
還和魯郎中解釋:“除了我們寨出去的,他們隻能進來一百個人。”
魯郎中並不覺得奇怪。
大夏皇權不下鄉,這裡的土司也沒法掌控每個寨子,土酋相當於部族首領,而不是所有苗民的主人——後者也有,通常這樣強大的首領,會被稱為苗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