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丹若原以為, 瀕死走馬燈,回首細數這漫長的十餘年,必然都是晦澀的畫麵, 可事實卻出乎她的預料。
這一刻, 腦海中率先浮現出的,並不是淚與傷痛,而是許多明亮的記憶碎片。
八歲, 曾經被她灌金水催吐的人, 僥幸活了下來,他依舊是家中的頂梁柱,能照顧妻兒老幼。
十一歲,滔天的洪水裡, 她不止救下了陳老夫人,也在避難的山上,喂一發熱的小兒吃草藥, 讓他頑強地活了下來。
十五歲, 她在倭寇的手中,為錢明接上了斷掉的殘肢。
十六歲, 入宮, 此後兩年,為無數宮女太監看病。
十八歲, 重返大同, 她在那裡“發明”毛衣,治療瘟疫,救下許多人的命。
一十一歲,到達貴州,準備種植藥材, 開辟驛道,讓百姓有飯吃、有藥治,過上更好的日子。
每一次,她都感受到莫大的愉悅。
他們需要我。
我可以改變他們的生活。
——可我想回家。
我也想回家。
她沒有一日不思念曾經的生活,可老實說,現代的程丹若平凡又普通,最大的可能是做個普通的醫生。
或許在日以繼夜的工作中,磨練出高明的技術,成為有點名氣的醫生,每天手術排滿,早晨查房,中午動手術,晚上寫病曆,忙碌一生後,達成挽救幾萬人的性命的光榮成就。
這已經是最了不起的結果了。
一個平凡的醫生,一段平凡的生活。
但在這裡,她能做更多。
彆說青黴素了,僅僅是洗手消毒的舉動,就能救下無數產婦,還有傷兵營的護理製度,不知多少士卒因此活命。
還有瘟疫,天花、霍亂、鼠疫、瘧疾……疾病肆虐在這片土地的每一個角落,每天都有人哭喊著死去,她能做的不算多,可也不算少。
興許生死之際,人更容易看清楚自己的一生。
程丹若為“穿越”痛苦了十幾年,死到臨頭了,卻發現自己沒有那麼不甘心。
在這個愚昧而落後的時代,她也獲得了現代所沒有的東西。
——改變世界的力量。
生死之間有大悟。
一直以來,程丹若總是執著於失去的東西,社會的平等,生活的便利,人格的尊嚴……她為此痛不欲生,折磨了自己十幾年。
可仔細想想,生於錦繡而奉獻一生的人,古往今來,何曾少過?
她小學就聽過白求恩的故事,知道他是一個很偉大的醫生,可後來才曉得,這人原來是加拿大人。
前往中國前,他已在醫學界享有盛譽,但他先是去了西班牙,後又到了中國,在艱苦的環境下救治病人,直至死去。
這個名字流傳了幾十年,幾乎人人都聽過偉人對他的評價。
學生會在高考作文裡,不厭其煩地舉例他的人生,在列舉偉大醫生的時候,脫口而出他的名字。
後來,她上了醫學院,慢慢了解到更多名字。
峨利生,丹麥人,中國紅十字會醫生,醫學堂老師,辛亥革命時救助戰士,累病逝世;貝熙業,法國人,醫學博士,醫治過眾多達官貴人,40多歲到中國,抗日時期,曾秘密運輸藥品到根據地,做出眾多貢獻,80多歲才歸國。
他們都是外國人,在清末民初那個特殊的年代,放棄了家鄉優渥的生活,到貧困而戰亂的地方,奉獻了自己的人生。
還有一些更了不起的名字。
許金訇,留美女醫生,回國後救人治病,培養了許多女醫生,終身未婚無子;石美玉,年少便出國,畢業於密西根大學,婉拒了美國的挽留,回國創辦醫院和學校;康愛德,童養媳出生,被美國人收養帶去美國,考入密西根大學,畢業後回國從醫;林巧稚,協和畢業,美國芝加哥大學的研究生,回國後奉獻一生。
曾幾何時,程丹若聽說她們的人生,固然感到崇敬,卻也覺得十分遙遠。
真是了不起的前輩。
她這麼想著,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未曾感同身受前,人的感動往往隻有一刹,短暫地亮起,迅速地熄滅,繼續過自己平凡又困擾的生活。
今後漫長的餘生中,也許不會再記起,成為記憶中湮沒的碎片。
但火種何以是火種呢?
那是因為在某一刻,在你深陷同樣的困苦與掙紮之際,火光便會亮起。
先賢的人生,照亮了此時的困局,指引迷途。
在這走馬燈閃過的彈指,程丹若記起了她們的故事。
此時此刻,她們已經不僅僅是書本上的文字。
她尋找到了與先賢的共鳴時刻——這些偉大的女性,都短暫地看見過外麵的世界,清楚地知道故鄉是什麼情況,外麵的世界又是怎樣的繁榮。
相信她們隻要願意,一定能過上更好的生活。
但即便是如此懸殊的對比,她們還是選擇了留在了更艱難的地方。
寧做太平犬,不做亂世人。
大夏承平已久,隱患重重,清末民初千年之危局,民族危在旦夕。
不幸的時代,情況總是相似的,她和她們麵臨的都是混沌不清的未來,艱難的時局,受苦的百姓。
於是,這一刻的程丹若忽然感覺不孤單了。
她回望自己短暫的十幾年,縱然一步步都走得艱難,可僥幸未辜負平生所學,也沒有欺昧良心。
在不曾意識到的時候,她就在前人的指引下,模仿他們的腳步行走。
腳下的路,在時空上或許是孤獨的,但在廣袤的精神世界,又絕不孤單。
那麼,回到此時、此地、此處。
在湧動的河流中,冰冷的河水淹過口鼻,充盈肺部,大腦的氧氣漸漸斷絕,馬上就要耗儘能量。
在這一刻,捫心自問。
——你知道自己不能回去了。
——你願意活著,留下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