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諡皇帝, 可不是多一個皇帝的榮譽稱號那麼簡單。
武宗是太-祖傳下來的大宗,雖然不都是嫡長子上位,但都是父子兄弟, 符合儒家正統的思想。
皇帝過繼給武宗,不管血緣如何, 傳承到他的皇位依舊是大宗,但齊王一係是小宗。
假如先帝沒有過繼,讓齊王兄終弟及當了皇帝, 這很合理, 但老齊王死了,先帝又不想讓皇位落到不喜歡的兄弟手中,才過繼了嗣子。
最重要的一點是, 過繼不是過家家,整個儒家的思想都是建立在禮法之上,過繼後反悔,要認回親爹就夠離譜的, 還要親爹繼承家業?
立馬有禦史站出來直諫。
“陛下入嗣大宗,方有今日之正統, 如今朝令夕改,反複無常, 蔑禮法為兒戲,焉能叫天下人信服?”
頓了一頓, 更大聲地問, “陛下之位焉能安如往昔?”
皇帝勃然大怒, 立馬叫人把他拖下去廷杖五十。
啥叫廷杖?
就是官員被困縛全身,在百官的圍觀下,扒掉褲子打屁股。當著同僚的麵, 露出屁股挨打,簡直是身體和精神的雙重摧殘。
打棍子的是錦衣衛,他們有祖傳的本事,看皇帝的心情選擇打死還是打殘。
司禮監的太監出來,傳達皇帝的意思:著實打。
錦衣衛:懂了,打殘不打死。
禦史留著一口氣被抬了下去,皇帝也沒興趣繼續開朝會了。
但這隻是開始。
消息傳出,大大小小的官員們開始上疏。
薑元文的大舅子左鈺,就是第二波朝皇帝諫言的人。
他比挨打的禦史稍微委婉一點,沒直說“你亂搞小心龍椅坐不安穩”,隻是再三強調,天子不能朝令夕改,既然當初同意過繼給武宗為嗣,沒有反悔的道理。若改回原宗,武宗之統便絕,是大不孝。
但他們都小看了皇帝的決心。
今年是泰平二十五年,皇帝已經登基二十多年了,不是剛入京的毛頭小子。
他不會輕易被潮水般的奏疏嚇到,反而要借此證明自己的決心。
第一批的禦史,廷杖。
第二批的上疏諫言,革職。
而左鈺被皇帝的舉動氣到,立馬上了第二個折子,這回就不客氣了,指著皇帝的鼻子罵他,“以一己私心顛覆道統”,並表示“公道自在人心,縱萬死不能改其道”。
意思就是,彆說你隻是革職打人,就算殺頭我也不改口。
皇帝果然大怒,將其下獄。
但這並不能嚇住百官,在楊首輔的緘默下,眾臣不斷上書勸誡,中心思想就是“這樣不行,你這樣搞是沒有道理的”。
然後,他們就都下獄了,一共十幾個人,全部蹲大牢。
可大臣們依舊不改口,下獄就下獄,這事被你辦成了大家都要遺臭萬年的。
皇帝也不改。
君臣僵持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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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七月份的動態,送到貴州已經是八月了。
謝玄英百忙中抽空回家,準備過中秋。
桂花初綻,香氣濃鬱。
他步入家門,卻發現在前院樹下,程丹若和薑元文正在飲酒。
石桌上,一碟炸過的落花生,一碟煎炸小魚,一碟醃製過的黃瓜蘿卜,以及一瓶香氣濃鬱的醬酒。
大米和小米在葡萄藤下追逐嬉戲,風吹落滿身桂花。
謝玄英就立在門外,聽他們倆聊天。
薑元文一邊品嘗落花生,一邊點評道:“這長生果能佐酒,能榨油,確實是好東西,多虧夫人,在下今日也算長見識了。”
謝玄英了然,這是栽下去的落花生成熟收獲,她專程拿來展示給薑元文看。
程丹若道:“薑先生學識出眾,不笑話我賣弄就好。”
謝玄英:哼。
“不敢在夫人麵前稱道。”薑元文居然挺客氣,“您在貴州的樣樣件件,都是利國利民的好事。”
程丹若:“不敢當。”
“夫人巾幗豪傑,冰肝玉膽,男兒亦有不如。”薑元文笑眯眯地誇讚。
程丹若笑了笑,伸手斟酒,露出腕上剔透的碧璽珠子:“多謝先生誇讚,但您再怎麼誇,我還是那句話,左大人到了貴州,我們自當照拂,可京城千裡之遙,恐怕鞭長莫及。”
謝玄英微微挑起眉梢。
薑元文這是趁他不在家,打算先說服丹娘?
“夫人可知,此事關乎道統?”薑元文口吻嚴肅,“若任由陛下朝令夕改,絕武宗一係,必令天下人恥笑。”
程丹若道:“我知道先生的意思,禮法道統,關乎人倫祭祀,不可兒戲。”
其實,大宗絕嗣,小宗崛起,都是常見事,沒啥好大驚小怪的。皇帝最重要的問題在於,他先當了武宗的兒子才能繼承皇位,如今卻不想認這爹,難免讓人覺得過河拆橋。
如果開了先例,以後大家誰還敢過繼?過繼來的兒子繼承家業,轉頭就帶著家產投奔親爹媽,黃泉下都要嘔血。
“這個道理,陛下難道不知道嗎?”她問,“先生認為,陛下緣何為此事?”
薑元文沉吟道:“追諡齊國大王為帝,於陛下並無妨礙,但齊王一脈就有彆於其他諸王了。”
程丹若點了點頭。
皇帝如今是武宗一脈,各大過繼的候選人,如豐王、承郡王、齊王子等人,名分上差不多,但如果老齊王成了皇帝,齊王就是關係最近的,按禮法,頭一個過繼的就是他的兒子。
或者,說得更難聽一點,皇帝沒了,兄終弟及直接輪到齊王!
這就是名正言順。
但她道:“我與先生所想不同,此事與過繼無關。”
為一個過繼的嗣子名正言順,而大動乾戈,皇帝腦子又沒壞。嗣子名正言順,哪有自己皇位坐得穩當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