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丹若以前對“朝野震蕩”沒什麼概念, 現在卻體會到了一點。
比起這大規模下基層的事,歸宗的爭執反倒不算什麼了。畢竟皇帝認誰當爹, 說白了是他一個人的問題, 背後牽扯的理念之爭,也不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下獄的都是小官,被貶的也沒有高官, 核心的六部要員隻是調任, 屁事沒有。
但這次不同。
京官外任,地方官入中央,全是大事, 可以說操作得好,就是洗一遍牌。
所有人都在觀望。
楊首輔也沒有辜負眾人的期盼, 反手就給之前跳出來的王尚書一耳光。
之前他有個門生因歸宗的爭議被調去太仆寺, 這回,楊首輔第一個挑了王尚書的兒子。
王二爺原先在地方上當按察副使, 任滿準備回京,照道理, 好點能進都察院或刑部, 差點也能進大理寺。
可楊首輔讓他也去了太仆寺,也丟去養馬。
王尚書忍了這口氣,當沒這回事,上疏提起從祀。
皇帝留中不發。
過兩天, 楊首輔又說,既然蔡義去了都察院,那麼戶部尚書的位置誰來做呢?陛下您看許延怎麼樣?
皇帝沉默數日,同意了楊首輔的舉薦。
許尚書重出江湖,又麻溜地當回了他的戶部尚書。
王尚書終於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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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嫖-客逛窯-子還給錢呢, 沒想到真提起褲子不認人。”薑元文冷笑不止,雖然沒有指名道姓,可說的是誰大家都清楚。
皇帝不是個東西。
利用完王尚書,拍拍屁股走人,啥好處都沒給人家,又和楊首輔君臣和睦了。
“光燦慎言!”謝玄英臉色鐵青,“不可胡言。”
薑元文嗤之以鼻:“敢做就不該怕人說。”
謝玄英也不是不知道皇帝做得不厚道,可他沒法指責,隻好道:“也是為了遏製齊王……”
薑元文:“嗬嗬。”
謝玄英的表情更難看了。
靜默中,隻有程丹若翻動邸報的聲音,沙沙沙,沙沙沙。
薑元文乾脆撇開謝玄英,問道:“夫人意下如何?”
“我在想,陛下當初指的兩門親事,如今看真是彆有洞天。”程丹若歎道,“帝王心術,果然深不可測。”
當初豐郡王和嘉寧郡主的婚事人人側目,結果皇帝給許家和王家一人塞一個,如今想想,大有深意。
王尚書和齊王做了親家,給歸宗做了雙保險,而許尚書的孫女嫁給豐郡王,卻可製衡水漲船高的王家。
竟沒有一步閒棋。
不愧是當了十幾年皇帝的人,老謀深算。
她沉思:“這麼看,陛下或許沒有過繼齊王世子的意思。”
薑元文看不慣謝玄英對皇帝的維護,故意不看他,與她道:“夫人此言差矣,陛下此時該在意的,早就不是世子。”
程丹若馬上反應過來:“噢,對,該齊王了。”
“一步差棋。”薑元文犀利點評,“太後入主清寧宮,少不了說齊王好話,論起綱常,兄終弟及,也天經地義。”
他歎息,斜眼道,“齊王、豐王都是成年藩王,鉗製起來可不容易。”
謝玄英佯作沒瞧見。
程丹若便故意問:“眼下這情形,王閣老是抱病乞休好,還是若無其事得好?”
她問了,謝玄英自然回答:“自是佯裝無事的好,陛下未嘗不知其忠心,如今不過權宜之計。”
薑元文撇撇嘴,卻也沒有辯駁。
程丹若又把話題帶回去:“光燦有句話我很是讚同,齊王、豐王年富力強,且皆有子嗣,不能不讓人在意。”
豐王和謝玄英年紀仿佛,齊王比皇帝小十來歲,可以說是老中青三代。其中皇帝最老,還沒兒子,放任這兩人在京城,可不是什麼有趣的事。
“其實,此事不難辦。”薑元文沒憋住,瞄了眼謝玄英,“撫台回京即可。”
他侃侃而談,“許王背後都有藩王,用而不可重用,首輔雖略勝一籌,卻一家獨大,也要防著他起二心,最好的法子便是再引人入局,一文一武拱衛帝王,自可太平。”
謝玄英沒好氣:“陛下身邊有我父親和昌平侯,何必要我?”
“勳戚畢竟是武職。”薑元文拋開方才的玉門,重新振作起來,“不用王閣老是顧忌齊王,但總得安撫王學門生,否則人心不穩。”
他知道謝玄英的脾氣,不曾遮掩,一針見血道,“撫台畢竟年輕,子真先生又遠離朝野,讓首輔大人選,也會棄王閣老而就撫台。”
王尚書勢大,會威脅到楊首輔,謝玄英卻不然,三十年後才能成氣候。
然而,謝玄英搖搖頭:“我不想回去。”
薑元文大為詫異:“為何?”
“在貴州為百姓謀利,豈非比在京勾心鬥角得強?”謝玄英歎息,“在京城能做的事情,可比在這裡少得多了。”
薑元文頓住,少頃,看向程丹若。
她想了好一會兒,才道:““去與留,都由不得我們做主。”
室內一時靜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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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間,燭火微明。
程丹若放下新換的桂花帳子,鑽進被窩。
謝玄英正倚在靠枕上出神,昏黃的光照著他半張臉孔,投下一片陰影。
“有心事?”她問,“在想陛下為什麼要‘辜負’王尚書?”
“陛下這般做,也是為了平衡朝局,我並不奇怪。”謝玄英道,“身為臣下,為上分憂也是分內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