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上傳來似有若無的話音,時不時間雜著豐郡王的笑聲。
夏猶清上前半步,挑選首飾放入托盤,似乎專心致誌。而程丹若一麵比劃,卻在留意她的舉動。
掌櫃見她們二人都不說話,乾脆讓夥計去沏茶,自己慢慢開盒子,擺出珍藏的精品。
彆看夏姑娘是教坊司的,有的是達官貴人願意千金買笑,豐郡王更是如此。至於寧遠夫人,平日不大熟悉,然則謝郎在京城大名鼎鼎,也不是沒錢的主。
今天可有的掙了。
樓下安安靜靜,樓上的氛圍卻很輕鬆。
豐郡王十分和氣:“早想和清臣說說話了,可我才來京城不久,你便外任,未能結交一番,實在可惜。今日碰見,總算能了我心願。”
“郡王抬愛了。”謝玄英微微一笑,“元夕佳時擾了您的雅興,不怪罪就好。”
豐郡王笑道:“與佳人賞燈固然風雅,可與清臣對飲,亦是大幸大雅。”他舉杯道,“以茶代酒,請。”
“該我敬郡王。”謝玄英舉杯,淺淺飲了口。
喝過茶,這才說起正事。
豐郡王道:“清臣今日是陪夫人賞燈?”
“不錯。”
“尊夫婦倒是閒情逸致。”他笑,“先前我路過太平閣,瞧見子彥兄。他可沒清臣悠閒,正陪著老泰山喝酒呢。”
謝玄英不動聲色:“京中太平鼓戲一絕,張督憲難得進京,他這女婿自該效犬馬之勞。”
“那子彥兄可有得忙了。”豐郡王說。
謝玄英斟茶。
豐郡王又道:“清臣彆怪我交淺言深,你這樣的人物,我心裡仰慕得緊,不知道也就罷了,既然知道了,不同你知會一聲,總過意不去。”
“不敢當。”謝玄英隻好道,“不知郡王有何指教。”
“欸,這話外道了,什麼指教不指教的,我一個深宮讀書的富貴閒人,能指教你什麼?”豐郡王笑笑,不疾不徐道,“隻是,我這樣久居深宮的人都聽說,張督憲家門庭若市,一張帖子至少要百兩銀才能送進門,實在是……”
他搖搖頭,露出幾分憂色,“去年西南才打過一仗,聽王妃說,昌平侯今年也不曾歸家,財政這樣吃緊,我這等閒散之人,亦心驚肉跳。”
謝玄英適時露出訝色,旋即沉思。
豐郡王見目的達成,便又故作懊惱:“瞧我,這等日子說這等掃興之事,這杯茶算我向清臣賠罪。”
說著,將茶水飲儘。
“多謝郡王提點。”謝玄英也很客氣地回敬一杯。
豐郡王道:“時候不早,我還想去淘兩本古書,就不叨擾清臣陪伴夫人了。”
謝玄英起身相送。
兩人一前一後下了樓,門外已有香車等候,華蓋低垂,駿馬嘶鳴,太監牽馬,宮女掀簾。
夏猶清微微蹲身,在丫鬟的攙扶下上了馬車。
豐郡王坐進去,朝裡頭擺手:“清臣留步。”
“王爺慢走。”謝玄英送到門口才停步。
寶馬香車在闌珊燈火中遠去了。
程丹若道:“還逛嗎?”
“當然。”謝玄英道,“可選著中意的了?”
“挑了兩件,再看看。”她見謝玄英臉色不好,輕輕捏了捏他的手,“我還沒買燈呢。”
謝玄英扣住她的五指,終於有了笑意:“好,買燈去。”
兩人都是沉得住氣的人,當下依舊不緊不慢地逛鋪子買燈。
上元是情人節,隨處可見手挽手的夫婦,還有剛定親的未婚夫妻,借著送燈的名義瞧一眼,心裡便已無比滿足。
花燈高懸,照亮京城錦繡。
謝玄英遠望漫天燈火,再看看身邊的人,緩緩吐出口氣。
“再買兩條魚吧。”他建議。
程丹若卻道:“家裡養不下了,買燈吧。”她指著前麵的一盞繡球燈,“你猜那個。”
謝玄英走過去,正要看裡頭的燈謎,攤主已經摘了下來,笑道:“此燈便贈予謝郎。”
他:“……我還未猜謎。”
“彩燈年年有,元夕歲歲在,”攤主道袍方巾,霜發斑斑,竟是個白頭書生,“韶華總易老,美人最難得。”
謝玄英啞然。
程丹若卻十分讚同:“你總有一天會老的。”
“老了又怎樣?”他反問。
“京城風光十二分,後人永遠隻能見九分。”程丹若注視著他,燈火下,他的容顏一如往昔,神姿皎皎,猶勝明月,“多麼可惜。”
攤主道:“不錯,雖說今昔勝往昔,後人見著的月還是今日的月,卻沒有謝郎這樣的神仙人物,也是一大憾事。”
頓了一頓,又道,“過了元夕,我便要回老家去了。”
謝玄英抬眸,看向對方的臉孔,卻隻見一雙疲憊的眼睛。
攤主吟道:“盛京三十年,蹉跎已半生。玉台又芝火,白頭歸鄉人。”
謝玄英心生觸動,不由道:“既如此,我便收下了。”
他拱拱手,微微一笑,“多謝禮贈。”
霎時間,人間的燈火,天上的明月,都黯然失色了。
行人紛紛頓住腳步,為這一刻的美景而沉醉:看啊,這萬盞天燈,寶馬香車,遊人仕女,孩童歡鬨著推著牛燈,羞澀的少女藏在觀音兜下,紙上微乾的墨跡,風是米酒的香氣。
太平閣傳來一陣陣鼓聲,秦樓楚館傳來琵琶琴箏,爆竹震天響,河裡竄著點燃的水老鼠,火星四賤,喧鬨不覺。
他在燈火闌珊處。
-
泰平年間,京城有三絕:魚龍大街、元宵燈火、少年謝郎。鬨街彙物華天寶,南北珍貨,燈火集人間煙氣,盛世之象,謝郎為人間英傑,靈氣所鐘。嗚呼,春秋代序,歲月更迭,帝京繁華在,王孫再難得。
——《京城見聞錄》無名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