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玄英不是唯一一個注意到妖龍和黑眚關聯的人。
京城這種地方, 不缺貪官汙吏,不缺奸猾之輩,更不缺聰明人。但正是因為都聰明, 反而人人緘默了。
開玩笑, 妖龍的傳聞一聽就不對勁, 天子受命於天,這是禮法的根本,現在說皇長子的出身有問題,是從根子上質疑他為儲君的合法性和合理性。
不得不說, 最初大家聽到這說法,都要忍不住讚一句“刁鑽”。
皇帝藏起了彤史, 皇長子又是在乾陽宮出生的, 太監、女官、命婦、妃嬪, 眾目睽睽之下,很難編出“狸貓換太子”的異聞。
不能說這輩子有問題,就說上輩子有問題。
但很快,眾人就意識到情況沒那麼簡單。
京城竟出現了妖物!
夏朝建立的根基,就是承天之命,替代暴虐的元朝,以此彰顯正統性。
“天命”虛無縹緲,卻又至關重要。
在立儲之際, 忽然爆出這樣的災禍, 不僅讓人疑惑皇長子是否真的有問題,甚至難免質疑在位的皇帝, 是不是下達了什麼違背天理的政令。
事態嚴重了。
於是,大家更不願意當出頭鳥,去和皇帝說這件事。
太敏感了。
你說你是好心提醒皇帝, 怎麼證明呢?說不定就是在反對立皇長子為儲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算了吧。
可隱瞞僅僅是對皇帝一個人的,官員們彼此並不需要諱莫如深,反而會似是而非地討論。
閣下可曾聽聞……
確有其事,人心惶惶啊。
英雄所見略同,此事定不簡單。
你是說——
隱秘的交流並不曾阻礙消息的流傳,相反,當每個人都用神秘的口氣交談,消息會以一種可怕的速度傳播,乃至引爆。
過了七夕,中元將近,迷信活動到達頂峰。寺廟、道觀、集市、法場……隻要有類似的活動,就會有人談論這事。
此時,所有人都將妖龍和黑眚聯係在了一起。
傳聞不斷演變、加工、傳播,終於變成了全新的樣子。
——皇長子乃妖龍之身,這次的黑眚就是他帶來的。
禦史坐不住了。
彆人沉默情有可原,禦史不說可就是瀆職。
邊禦史就在謝玄英的暗示下,寫了封奏疏遞上去,沒提皇長子,就說京城異聞頻現,百姓人心惶惶,請巡城禦史與五城兵馬司調查,以安定民心。
合情合理,規規矩矩,非常安全的內容。
皇帝彼時還沒留意,翻到奏疏隨口問了句:“中元將近,又有鬼怪害人?”
石太監彎腰:“說是……黑眚。”
他遲疑一刹的語氣,被皇帝捕捉到了。他抬首,分明見這太監神色有異,心知必定有鬼,嗬斥道:“說清楚,怎麼回事?”
石太監將傳聞說了,不等皇帝開口,立馬下跪請罪:“奴婢隻知市井中有妖物傷人,未曾料到以訛傳訛,竟有如此大逆不道之說,奴婢該死!”
皇帝臉色鐵青,壓根沒理會他的自辯。
要說他心裡,對皇長子在地動當天出生的事,一點芥蒂也沒有,那是謊話。但問題是,恭妃是在地動後發動的,按照程丹若的說法,是受驚才提前生產,而地動是在他祈雨的時候,突然發生的……
騙得了彆人,騙不了自己,皇帝不僅懷疑皇長子,也有點懷疑自己。
可比起自己有問題,還是彆人有問題,更容易讓人接受。
他目前就產生了這樣矛盾的心態。
莫非,真的是皇長子有問題,乃黑龍投生?他短暫地生出心魔,但又立即被自己否認了。
不,不可能,定是有人妖言惑眾,意圖不軌。
“叫段春熙過來,還有伍乘。”他語氣轉冷,“朕倒是要看看,是誰在搗鬼。”
段春熙和巡城禦史伍乘相繼受召前來。
皇帝的命令很簡單,查,仔細查,查清楚妖龍的說法是誰傳出來的,查明白黑眚是怎麼回事。
事關重大,由錦衣衛主理,五城兵馬司協助,各衙門都要予以配合。
但是,“不可聲張,不可使民心惶惶,”皇帝慎重囑咐,“慎之,密之。”
段春熙知道非同小可,跪下磕頭:“臣明白。”
“去吧。”皇帝疲憊地合眼,鬢邊白發斑斑點點,已露老態。
段春熙垂首告退。
他琢磨了下這事怎麼辦,黑眚一說已經傳得沸沸揚揚,要查明白,需要審問的人不在少數,不可能暗中進行。
但皇帝的心裡有顧忌,不想皇長子被提到,個中分寸就需要特彆把握了。
他沉默一路,到宮門才開口:“這事——”
伍禦史道:“都督請吩咐。”
“妖人做法,惑亂京師,以至民心不聞,百姓難安。”段春熙斟酌道,“你我須竭儘全力,將妖人逮捕歸案。”
巡城禦史有管理京師治安之責,五城兵馬司就是由他統籌,平日緝捕盜匪,核驗死傷,乾的就是城管和警察的活兒。
這次的事情起於百姓,順天府的人手是乾不過來的,非五城兵馬司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