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並不介意臣子們結黨, 無論是文官與武將,還是內閣與六部,抑或是東廠、錦衣衛的存在,無一不是帝王製衡的棋子。
如何收服他們, 利用他們, 分化他們, 又不至於令其陷入黨爭,以至於妨礙國家大事,是帝王一生修行的功課。
楊首輔大力提拔北人、中人,排擠南人, 自然不是因為什麼地域偏見,純粹是為增強自己的掌控力。
浙黨、宣黨、昆黨在朝中的勢力極強, 江南文氣盛,幾乎每次科舉都有大量南人入朝為官。
雖說南北榜不同,不妨礙錄取,可南人憑借偌大的關係網, 永遠能得到更好的職位, 考核時憑借鄉黨關係,也能得到更優的考評。
久而久之, 北人的勢力自然更弱了。
楊奇山是山東人, 齊黨的勢力近年不斷攀升, 他給了中榜更多名額, 以此團結了力量不小的楚黨人士。
比如趙侍郎,他就是湖廣人士, 而匡尚書則是河南人。
皇帝對雙方的鬥爭心知肚明,隻要不過分,默許這種競爭存在。但手下內鬥, 和有一方倒向了藩王,對抗他本人,那可就是另外一回事兒了。
比之前處置歸宗反對者,這回的帝王更加無情。
他下令逮捕了許尚書,並抄家。
許尚書和豐郡王的來往何等密切?錦衣衛不僅搜出了豐郡王的親筆信,更有令人驚愕的銀兩。
十萬兩白銀。
這是五年間,豐郡王送給許尚書的賄賂。
錢從哪裡來?福建銀礦。
福建與浙江毗鄰,豐郡王在江南世族的幫助下,占據了閩地多個銀礦,將白銀據為己有,化作爭奪皇位的經費。
他不止給許尚書送錢,更是拿這筆錢疏通了許多官職。
吏部文選司員外郎落網。
豐郡王每年給他萬兩銀子,讓他將一些人調去目標崗位,一些收買人心的小官職不提,有幾個職位卻不得不讓人震驚。
比如,羽林衛的指揮同知。
羽林衛是禁軍之一,負責守衛巡警,其指揮同知都是勳貴子嗣。這位置原本是平江伯的嫡次子擔任的。
這人大家沒什麼印象,但此前出過大新聞,和平民女子有染,逼死其母上吊。他鬨出這等醜聞,皇帝便革去了他的職位。
替補上來的是一個普通千戶,眾人都沒什麼印象。
但他卻是豐郡王的人,且在數年間,升到了指揮僉事的位置。
這麼多年,豐郡王能得到多少消息不言而喻。
可以說,十幾年來,豐郡王先是憑借談吐與外貌,贏得了良好的名聲,又借與許家的婚事,拉攏了許尚書出謀劃策。
同時,聯合江南世族,一邊占據銀礦弄錢,一邊疏通官場,安插自己人。
這張網隱藏在水下時不露痕跡,可妖龍的傳聞鬨得沸沸揚揚,令京城無論貧富老幼皆人心惶惶,民心不安,已經證明了他們的力量。
隻要皇帝駕崩,豐郡王說不定就能憑借這些人的力量,問鼎大寶。
可惜——現實沒有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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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繼之身穿囚衣,頭戴網巾,在刑部大牢裡閉目養神。
他的兒孫們兩兩地圍靠著他,表情各不相同。有人驚慌,有人沉穩,也有人茫然無措。
“祖、祖父……”最小的孫子才五六歲,眼裡含著淚花,結結巴巴地問,“我們什麼時候回家?”
許繼之摸了摸他的頭,沒有接話。
他並不認為,自家已經山窮水儘。
結黨也好,受賄也罷,是從輕處罰還是嚴懲不貸,其實都在帝王一念之間。
皇帝想處置豐王,沒問題,皇室自相殘殺的戲碼大家都見怪不怪了。但江南世族盤根錯節,南榜占據每年進士錄取的六成。
多少文人墨客,才子大儒都是江南人。
皇帝真的準備好處置他了嗎?
他不怕江南文人心生不滿嗎?
王厚文的聲望足夠高,可惜已經早一步致仕歸鄉,內閣其他人都是北人。蔡子義是閩人,薛子聰是廣西人,但刑部尚書閻韌峰卻是安徽人。
同為江南黨,閻韌峰身上肯定壓力不小。
他離開朝堂太久,還沒有積累起自己的勢力,名望和能耐都不足以取而代之,相反,現在肯定有不少人找他求情了。
為了江南士族的集體利益,閻韌峰必定要為他奔走一二。
許家還沒到絕境。
許繼之篤定地想著,卻在心裡輕輕歎息:就是……可惜了意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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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王府已經被重兵圍了一天多了。
昨天,豐王還試圖派人傳信,找宗室求情,尋重臣打探消息。但自靖海侯說,許繼之已經下獄,他便徹底頹喪下來。
不久後,早前開溜的下人傳回消息,寧書生在城門口被段春熙攔下,已經被抓了起來。
豐王就知道,他完蛋了。
他把自己關在書房,砸了裡頭所有的陳設,瓷器和玉石碎裂的聲音不絕於耳,是將死之人的哀鳴。
比起他,許意娘就顯得沉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