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意娘沒有說話。
假如豐郡王的人生是笑話,那麼她呢?
她將毒酒斟滿酒杯:“王爺且等一等妾,妾再和兩個孩子說說話。”
說完,不等豐郡王反應,自顧自往後頭去了。
梁氏一手摟著一個孩子,惶恐地看著她:“王妃……”
“晨哥兒,溪姐兒,”許意娘摟住一雙兒女,替他們整理衣襟,抹去眼淚,“爹娘以後不能陪你們了,要聽梁姨娘的話,知道嗎?”
晨哥兒已經懂事了,摟住她的脖子:“娘,不要走!不要走!”
“你要懂事,照顧妹妹。”許意娘拍拍兒子的背,感受到他小小的人兒身上滾燙的熱意,自己冰涼的胸口也有了暖意,“不要怨娘,娘已經儘力了。”
晨哥兒拚命搖頭:“不、不要!”
許意娘默然。
“王妃……”梁氏眼眶通紅,“我替王妃喝這杯酒,再把臉劃畫了,沒人認得出來!”
旁邊的丫鬟受到啟發,連連道:“是了,王妃換上我們的衣服,我們替王妃去就是。”
許意娘環視她們的臉龐,丫鬟有忠,妾室有義,這是不是證明她這一生,其實並不算太失敗?
“陛下怎能容許受人愚弄,隻怕弄巧成拙。”她輕輕歎口氣,旋即肅然,“梁氏你聽好,我和王爺走後,兩個孩子就托付給你了。嶺南路途遙遠,一路必定多艱苦,偏生我娘家也幫不上什麼忙……你隻能去求一個人。”
梁氏遲疑:“昌平侯嗎?”
“外祖父要避嫌。”許意娘搖搖頭,“你去求寧國夫人。”
梁氏愕然無比:“王妃與寧國夫人有舊?”
“不曾有,但寧國夫人是如今唯一一個敢救我兒的人了。”她取出懷中的一支珠釵,“這是靖海侯夫人昔年予我的,你將這交給寧國夫人當做報酬。”
梁氏不明所以,可素來信服她,依言收起:“妾身記下了。”
“晨哥兒就托付給妹妹了。”許意娘斂衽,朝她蹲身行了大禮,“勿要辜負我與王爺。”
梁氏慌忙扶起她:“王妃言重了。”
許意娘笑了笑:“去換衣服吧,記住,銀票已經縫在了衣裳裡,靖海侯不會搜你們的身,但其餘的東西一應不要帶。”
梁氏知曉輕重:“妾身明白。”
她又看了許意娘一眼,“王妃……保重。”
許意娘卻避開了她的視線,垂下眼瞼,再次看向兒子的臉。
晨哥兒圓圓的臉孔掛滿淚珠,短短的手指死死揪住她的衣領:“娘,彆走……求你,晨哥兒求你了……”
他臉龐通紅,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好像隨時會厥過去:“娘……”
“要聽話。”許意娘摸了摸他的腦袋,掰開了他的手指。
梁氏抱住晨哥兒,擁著茫然無措的溪姐兒,不讓他們跟上去。
許意娘一步步走出了室內,回到了前麵的正院。
酒杯已經空了。
豐郡王倒在圈椅裡,已經沒了聲息。
丈夫沒有等她,率先逃離了這個世界,但她對此並不覺得意外。
許意娘走到妝台前,扶正釵環,撫平衣襟,確保自己在最後一刻的體麵。等做完這一切,她才慢慢端起案上的酒盅。
沒有多少猶豫,她喝下了杯中的毒酒。
酒水滑落喉嚨,她感覺到四肢正在冰涼。
真奇怪啊,死到臨頭不是應該有許多的回憶與牽掛嗎?她竟如此平靜,好像這一生已經沒有什麼好遺憾的。
好像是這樣。
直到最後一刻,她都在做一個好妻子、好母親,任是誰都挑不出錯來,履行完一者的職責,就什麼都沒有了。
原來,我的一生就是這樣的啊。
許意娘放下了酒盅,忽然有些出神。
她短暫地回想起了少女時代,閨中獨自焚香,赴宴與朋友比詩,芳草萋萋的季節裡,與姐妹放紙鳶。
還有浴佛節自寺廟歸家途中,驚鴻一瞥,少年策馬飛馳,險些撞到她的車駕。
他勒馬致歉:“我新得的馬,不太聽話,唐突了。”
她在簾後瞧見他驚為天人的臉,尚未知曉這是自己失之交臂的姻緣。
許意娘靜靜坐著,眼神漸漸渙散。
現在回想起來,還是在閨中的日子最快樂。
有許多不甘,比如寫詩輸給了王絮娘,有許多驕傲,比如香道豔壓全場,有許多愜意,比如坐在船頭,與閨中好友談天說地。
大家各有各的心事,衣裳不夠好看,姊妹不夠謙讓,郎君不夠出色,每個人煩惱著自己的瑣事,卻也有很多期待。
是啊,那時候,她對人生還有很多的憧憬。
後來就沒有了。
她似乎期待著皇後的鳳冠,為此付出無數努力,但以前,許意娘並不渴望坤月宮的寶座,為什麼後來就想要了呢?是因為嫁給豐郡王了嗎?
他想成為九五之尊,她自然而然地就想母儀天下了。
如果不曾有這樁婚姻,許意娘在想什麼呢?
火燒般的疼痛自胃部竄起,飛快蔓延到四肢百骸。許意娘慢慢後仰,發現自己竟然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我有沒有真正想要的東西呢?
我想嫁給謝郎嗎?或許是的,她真心實意地盼望過嫁給他,與他締結良緣,生兒育女,可最終失去了。
我想成為許家最好的女兒嗎?已經是了,她是姊妹中嫁得最好的,可從未有過特彆的快意,更像是一種理所當然。
我想做一個好母親嗎?生養晨哥兒,撫養溪姐兒,最後為他們求一個出路,身為母親該做的事,都做了,但也不覺得該驕傲。
真奇怪啊,明明得到過,失去過,卻好像從未真正活過。
為什麼會這樣呢?
許意娘茫然地思索,眼前卻已一片黑暗。
要死了嗎?
我還沒有想明白。
她想著,倏地生出一絲不甘。
但,太遲了。
她咽下了最後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