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天元年的夏天, 謝玄英在家寫書。
這是晏鴻之提醒他的,老人家委婉地表示,你這麼多年經曆了不少事, 有了很多心得體會,為什麼不寫兩篇文章,好好分說明白呢。
薑還是老的辣, 他替學生指了兩條路, 雖然沒有得到回答,但卻很清楚他們會怎麼選。
——道統。
名利是一時之計,道統才是治國之基。
但謝玄英位任高官, 沒功夫四處講學, 彆人怎麼知道他的政治主張, 怎麼了解他的理念?就靠寫文章,闡述思想,表明學派,隻要傳播開去, 自然而然就有誌同道合的人願意靠近。
除此之外,他不是想做考官嗎?舉人參加會試前, 必定會拜讀考官的作品, 了解他們的喜好。
謝玄英沒有文集, 考生就如同無頭蒼蠅,拜佛無門。
故此,寫書是十分有必要的。
謝玄英也確有很多想法,很多念頭,可要落於紙上,卻一時不知從何下筆。
是從心即是理的世界觀說起,還是從為人臣子的本分說起?
他苦思許久不得, 仰首眺望窗外。
花園的造景曆時數年,終於完成了。山石堆砌,引來流水,一道飛瀑直下,彙入水閣前的池塘。
晶瑩的水珠四濺,折射出半彎彩虹,池中金魚遊曳,藏入荷葉田田。
芍藥欄邊,姹紫嫣紅,薔薇架下,蝴蝶飛舞。
水汽蒸騰氤氳,揮去亭閣暑熱,樹蔭遮蔽廳堂,留下一地清涼。
他出神許久,還是擱下筆,問在碧紗櫥中打盹的妻子:“丹娘。”
“嗯?”程丹若抬頭,手上還在調冰,一勺果醬一勺酸奶,配著細膩的冰雪,可口涼爽。
謝玄英問:“若是你,你寫什麼?”
程丹若想了想,道:“‘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也’,‘故古之王者,蓋以一人勞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也’。”
儒家探討君臣關係上千年了,也不止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她說的這兩句話,前者出自呂氏春秋,後者很多人都說過,不過略微改動,大意是不變的,也不見得多麼驚世駭俗。
謝玄英若有所思:“還有嗎?”
程丹若背誦曆史知識點:“‘天下為主,君為客’‘循天下之公’‘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沒了?”他失望。
“沒了。”她坦然。
這些是明末清初提出的思想主張,看似先進,其實先人有過更狂放的,且並未跳出儒家的框架。
謝玄英師承純真派,李悟的思想已經十分進步,自然毫無波動。
“你去睡午覺吧。”他好聲好氣地送走妻子,留下冰碗。
程丹若:“……”她劈手奪過冰碗,頭也不回地走了。
真討厭,居然嫌棄她書讀得少,有本事彆問。
她的背影消失在花架後。
謝玄英舔舔筆,重新鋪平宣紙,斟酌再三,寫下“君者事國,利民避害,解憂平患,非享天下之利,當為天下公仆”。
寫完看了看,還是揉成一團,丟進了火盆。
現今寫來也無用,平白受人攻訐,還是論證氣理之說好了。
他這麼想著,眼神卻控製不住地往瞟向火盆,猶疑片刻,重新鋪紙,端正地寫下四個字。
天下公仆。
然後把它卷起來,塞進了畫缸中。
之後連續半月,謝玄英都沒寫出滿意的文章。
天也熱,他難免焦躁,快二更天了,坐在庭院的涼棚中,一邊打扇一邊看書。
“彆看了。”程丹若仿佛看見了肝論文的自己,十分同情,扶住他的肩頭,“哪有下筆就十全十美的書稿,你還有半輩子呢。”
她看過他的廢稿,絲毫不覺有問題,說句“沉思翰藻”不為過。隻有他自己不滿意,覺得不夠清晰明白,也有失說服力。
可他才三十歲,理念不夠成熟完善很正常,大可以後半輩子慢慢琢磨。
“睡吧。”她哄他,“大熱天的,咱們早點歇息,明兒還要早起呢。”
謝玄英卻搖搖頭:“我睡不著。”
“……你這麼乾想也寫不出來。”程丹若看看月色,出主意,“月亮這麼圓,寫首詩吧。”
他有了點興趣:“聯詩嗎?”
她:“你自己寫。”
他翻了個白眼。
“你不睡我就去睡了?”她每天要上班,作息越來越規律,越來越古人,不到九點就想上床。
謝玄英摸摸她的臉:“去吧,我再坐會兒。”
“早點睡。”
“嗯。”
她進去了,而謝玄英也離開涼棚,到東廂房的小書房坐著。這是程丹若平日寫書的地方,筆墨俱全,還有一些醫案的抄本,略有些亂。
謝玄英坐下來,點燃燭火,就著月光翻她的稿紙。
往事霎時湧入心頭。
剛定親時,她還對他處處設防,連練字的紙被他看了都要生氣,轉眼間,夫妻也做了十幾年。
彆說字了,他什麼都知道。
謝玄英在書稿裡挑揀了會兒,選出幾張字寫得最好的,給她圈出來,督促她繼續努力。
收拾好桌案,他裁紙鋪展,卻還是沒想好寫什麼。
作詩嗎?月色這般美,可腦海中隻有零星詩句,更多的還是她的臉孔。
記得她在海船上的小心翼翼,記得他們第一次聯詩,說起詩,還有當年和王家兄妹的比試,她居然對王五笑了半天,卻看不見他……她總是如此,進了宮也沒有改,他費儘心思隻為看她一眼,她卻分毫不覺,隻當是巧合。
哪來這般多的巧合與偶遇?分明都是他一力為之。
幸而一切都值得。
展眼十年,夫妻恩愛,矢誌不渝。
謝玄英實現了少年的願望,婚姻以情為係,相知相許,彼此扶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