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不這麼想。
古代的“禮”歸根究底是等級,周天子八佾,諸侯六佾,是雙向的,而不是單向地懂禮貌。
恪守禮的人,自己對上恭謹,也必然希望下麵的人對自己恭敬。
程丹若完全不是這樣的人,她乘坐青幔馬車,打扮樸素,從未強調過自己上位者的身份。因此,說她守禮而婉拒,完全站不住腳。
至於是不是在表達自己的忠誠,這就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反正在我看來,少帝既然已經起了疑心,那就不是三言兩語能說通的。他們之間不存在誤會,乃是實打實的利益之爭。
根本矛盾不解決,光惺惺作態就能改變局麵嗎?我不信。
縱觀程丹若的人生,以及謝玄英後期提出的限製君權的主張,這段話的意思更像這樣——
我永遠記得你先是皇帝,再是我的外甥。
我不奢望犯錯被人放過,寧可防範未然。
很多人說我陰謀論,可我堅信,守禮之人難長遠,唯謹慎方能善終。
慶天四年的事就是一個例子。
“上戲宮人為樂,寧國夫人笞之,倍於己”。
從名分上說,程丹若是祝灥的姨母,雖是犯上之舉,可也事出有因,搬出先帝遺詔足夠應付了。再不然,打多少還多少,也能堵住悠悠眾口。
她偏偏領了雙倍責罰,這已經不能說是謹慎,堪稱警惕。
——你就算恨我,也沒有辦法拿這事找我算賬。
有趣的是,程丹若克己守禮,對彆人卻十分寬容。
有一個禦史叫石堅之,人如其名,又臭又硬,少時家貧,住茅草屋,親戚卻是鎮上有名的富商,他寧可餓得昏過去,也不願意上門打秋風。中舉人後,當地有錢人家想把女兒嫁給他,結果他以老婆剛死半年,還沒過孝期,拒絕了議親。
這種人說他古板也好,不知變通也罷,反正很難搞。
他連續十幾年不斷上書彈劾程丹若,見不到她罵,見到她當麵罵,總之堅決要求她回家相夫教子,不要乾涉朝政,以免造成不良影響。
說實話,誰要是連續罵我一個禮拜,我都得抑鬱,彆說連續十幾年罵我了。
可程丹若不僅沒動他,還給他升了官,把他派到了大同做知府。
因為這人缺點雖然一大堆,卻非常清廉剛正,衣袍打滿補丁,出門連一頭驢都租不起,查出過許多貪汙瀆職的案子。
其中就包括程氏族親強占他人牛行,並毆人至死一案。
石禦史脾氣臭歸臭,人也不傻,怕奏章遞上去石沉大海,一連發了十幾封。
結果沒多久,刑部就回了相關判決(死刑必須由三司複核)——絞立決。
還有一句,“原籍處置,以儆效尤”。
這人最後當上了大理寺卿。
那會兒,還是程丹若當權,他也還是一如既往地彈劾她,直到臨終前的最後一封奏章。
他沒有再提牝雞司晨,而是勸皇帝早日過問朝政,莫再假人之手,因為“程氏亡去日,君王如奈何?”
她終有一天會死去,到時候,陛下你又該怎麼辦呢?
我想,這也算是一種變相的承認。
程丹若這一生謹慎小心,戰戰兢兢,既不為高官厚祿而得意,也不曾因被反對而惱羞成怒。
從前我讀到《嶽陽樓記》“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一句,總不禁思考,世上這樣的仁人能有幾個?
或許,程丹若算是之一吧。
在古代士大夫眼中,女主臨朝名不正言不順,但她終究為夏朝帶去了幾十年的太平時光,曆史終究認可了她。
說了這麼多,讀者們也許感到疑惑,這一章節不是講祝灥嗎?為什麼大半筆墨都花費在了程丹若身上?
理由很簡單,她是祝灥終其一生都無法翻越的高山。
帝王至尊明如日月,卻有白雲遮眼。
因此,要讀懂祝灥的人生,就必須先說明白,程丹若是一個怎麼樣的人。
她從邊陲一步步走來,經曆過親人俱亡的痛苦,忍受過寄人籬下的白眼,嘗過宮闈鬥爭的殘酷,履過西南不平的山峰。
她為婦人提供了毛紡織,為士卒提供了軍醫保障,為深閨的婦孺提供了自我治療的途徑,為百姓提供了防禦天花的武器。
假如我是祝灥,我也會絕望。
這樣的敵人太強大了。
她有驚世的功勞,堅定的心智,無暇的品德,誰能打敗她?但祝灥又不得不去嘗試。
他才是皇帝,是這片江山的主人,是主宰萬民的統治者。而且,就算他不爭,各懷心思的朝臣也會提醒他、驅使他乃至逼迫他去爭奪。
因此,無論願不願意,當祝灥漸漸成長,這個問題也變得難以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