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玄英點點頭,徑直去外書房。
果然,靖海侯正在庭院裡與清客下棋。
“元輔。”清客見到他,畢恭畢敬地起身。
謝玄英擺擺手,他便施了一禮,躬身告退了。
“今兒怎麼想起回來了?”靖海侯已經年過七十,頭發全白,身子骨卻還十分健朗,吃茶吃點心,都沒什麼忌口。
謝玄英道:“時候還早,來看看您和母親。”
“我還以為你想好了。”靖海侯倒茶,示意他坐下,“你和你媳婦都不小了,趁孩子還小,過繼到你們膝下,同你們也親近。”
謝玄英不置可否。
這麼多年過去,大家也都看明白了,他們夫妻在生育一道有隱情。故自五六年前起,家裡陸續提過幾次過繼的事。
供他們夫妻挑選的人選不少。
大房有個庶子,一直在外地讀書,不過前些年送回京城,在國子監上學,成績確實還不錯。
一房也有個庶子,榮一奶奶被迫認下這個外室子,心裡卻始終如鯁在喉,很想將他過繼到三房,以確保安哥兒地位穩固。謝一原本不同意,可安哥兒成親數載,終於今年誕下孫子,家中有了第四代,他的態度就模棱兩可起來。
四房更不用說,謝四彆的本事沒有,綿延子嗣的活兒做得很好,嫡出的兒子就有三個,庶子也有兩個。
他們倆是親兄弟,血濃於水,柳氏堅持必須過繼四房,絕不能過繼一房。
但他們夫婦始終沒有明確答應過,對幾個侄兒也都一視同仁。
靖海侯提過幾次,今天又再次強調:“趁我活著,把過繼的人選定了,等我咽了氣,你們兄弟可就沒這麼方便了,老家的人也要指手畫腳。”
無論何時,過繼都是一件大事,縱然是閣老侯爺,也沒法對宗族的意見置若罔聞。
族裡如果有彆的想法,難保橫生枝節。
老一有小心思,老四又是個蠢貨,靖海侯可不希望自己前腳咽氣,他們兄弟就為一個孫子鬨掰了。
謝玄英道:“我們再想想。”
“回去和你媳婦商量商量。”靖海侯道,“老大家的畢竟外頭長大,老一和你也不算親,不必理會他們夫妻,侯府的家底足保他們一生富貴。還是老四,你們倆一母同胞,四房也不缺一個兒子,今後不至於鬨得不愉快。”
謝玄英頷首。
他雖然沒有想好過繼誰,可考慮到母親的意願,多半還是會選四弟家的。
“你最近也忙,去陪你母親說說話。”靖海侯道,“晚上吃個飯。”
謝玄英應下,先進去和柳氏請安,問候她身體,又與妹妹聊了兩句家常。待到擺膳時間,再出去與父母兄弟妹夫一道吃席。
席間,免不了談起朝政,他不鹹不淡地說了兩句,興致不高。
靖海侯大概看出來了,沒有久留,用過飯就讓他回了。
謝玄英便伴隨著一彎淺月,在噠噠的馬蹄聲中回到自己家。
程丹若正在量尺寸、挑布料,差不多該裁夏衣了。她興致勃勃地比劃:“你過來看看,這料子是做裙子好,還是做衣衫好?”
謝玄英上手摸了兩把,是上好的廣紗:“顏色淺淡勻稱,拿來做裙好了,多打些褶子也不失輕盈。”
“聽你的。”夏天衫子的顏色不好太淺,容易透,做裙子卻無妨,裡頭還有一層襯褲,越輕薄越好看。
她開始翻看幾件樣衣的款式,順口問:“回侯府吃飯了?”
“嗯,你吃過沒有?”謝玄英又幫她挑出一件銀條素紗衫,袖子十分彆致。
“吃過了。”程丹若將喜歡的樣式選出來,放在旁邊,囑咐道,“袖口收得窄一些,裙子還是不要太長。”
裁縫忙應下。
她給寧國夫人做衣裳十多年了,很清楚主人家的喜好:她不喜歡太累贅,裙子最好到腳踝,再高一點也無妨,尤其是冬天,裡頭穿著羊毛襪和皮靴,短一點才方便雨雪天行走。
夏天的裙子不要太多層,裡頭加一條輕薄的褲,外裙短些才好露出褲腿鑲邊。上衣的袖子萬不能累贅,提筆做事太繁瑣,袖口一定要收窄。
有時候,她們也覺得以她的身份,窄袖不夠大氣,便會多搭一件寬袖罩衫,夏防日頭冬遮風,到了值房就脫下,也不礙做事。
外頭的人不明所以,卻也喜歡效仿,如今京城的女眷多裡頭窄袖,外罩寬衫,裙子也是一年比一年短,繁複鬥豔的地方變成了襪子。
從前盛行的裹腳風氣,這兩年越來越少,世人更誇耀天然之美。
挑完衣裳,天也暗透。
誌雪堂內外都點起了燈籠,昏黃的暖光充盈屋室。丫鬟們提熱水、端銀盆、擰毛巾,服侍男女主人梳洗。
小蝶利索地鋪好床,蘆花在恭桶內撒好香木屑,楓香抹平衣裳的褶皺,秋穗細細關攏窗戶。
程丹若和謝玄英相繼洗漱完畢,她們才陸陸續續退出了房間。
燈燭一下少了大半。
謝玄英簡單地通好頭發,早早上床。
被褥柔軟輕盈,帳下花籃的茉莉一簇簇散發香氣。
這是他一天中最放鬆的時刻,時辰還早,不必歇下休養,可工作都完成了,餘下的時光都屬於自己。
後背放鬆地倚向棉花靠枕,緊繃的筋肉得到舒緩,泛起微微的酸意。
“我真是老了。”他和妻子抱怨,“從前站一整日都熬得住,如今坐一天也覺得乏累。”
程丹若轉過頭,注視自己的美人丈夫。
謝玄英下意識地按了按發鬢。
“我早看見了。”程丹若忍俊不禁,伸手撫摸他的鬢角,“有什麼好在意的。”
他長歎一聲,複雜道:“我倒不是怕老。”
“那你是怕什麼?”她好笑,“以後腿腳不好,還是上茅房變難了?”
謝玄英白她眼,半晌才道:“今後每過一天,就離‘那天’越近,你我相處的時間也就越少。”
程丹若倏地安靜下來。
“人生匆匆七十載,我一十歲同你成親,所剩年華已不足一半。”謝玄英並不怕老去,卻很怕死亡將他們分離,“白駒過隙,著實太快。”
他發牢騷,“太快了,不過一眨眼。”
程丹若靜靜地聽著,心頭泛起微微酸澀。
她從前以為,在古代活到三十歲就已精疲力竭,早點死了好,沒想到三十歲事業才開始,還有好多事想做未做,又下定決心活到五十。
孰料五十近在眼前。
餘生能與他共枕而眠的日子,過一天少一天。
想想看,確實怪舍不得的。
“還有下輩子呢。”最終,她隻能這麼畫大餅,“下輩子還有七十年。”
謝玄英不信,話茬都懶得接。
程丹若暗暗歎口氣,側身偎在他肩頭。
紅燭脈脈燃燒,蠟淚汩汩流淌。
不知過了多久,燭花“嗶剝”爆開,一寸光陰便又倏忽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