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 東方蒙蒙亮,小丫鬟剪下新鮮的桂花插瓶,山薑也匆匆趕到。
不多時, 程丹若便起身梳洗,聽聞她來了,立即道:“讓她進來。”
山薑整理衣襟, 進門便道:“夫人,藥很有用,病人退燒了。”
程丹若登時清醒:“當真?用其他藥了嗎?”
時下治瘧疾也有用青蒿, 效果亦可, 她擔心混淆藥效。
“不曾, 我昨日下午到的, 正好遇見個十三歲的孩子,家裡人才送到,還不曾用過彆的藥, 燒得又厲害,便讓他試用了新藥。到昨兒夜裡, 人就不怎麼燒了,今日改用老方子。”
山薑細細道明詳情, 不敢含糊。
程丹若一時頓住, 許久, 方微微頷首:“好。”
她稍微思量了一會兒,說道,“這藥隻能在雲粵生長, 不能挪到京城,我需要人去雲南,你回去問問醫館的人, 可有誰願意到南邊守著的。”
山薑腦中飛快過人選:“可有什麼要求?”
“路途遙遠,南邊又多毒瘴,要耐得住辛勞才好。”程丹若道,“也不知要去多久,一定要自願,都不樂意也不要緊,你不要勉強。”
山薑正色道:“夫人,我們醫館雖然多是女子,卻也不是好逸惡勞之輩,有的是願意吃苦的人。”
醫館的女醫大多是她們收養或買下的孩子,打小就在醫館幫忙,燒水熬藥,市井奔波,不是人人都聰明,可個個能吃苦。
程丹若道:“京城富庶地,外頭的苦,她們未必想得到,你在貴州待過,知道那邊是什麼情形,不要隱瞞遮掩,都同她們說清楚。”
“是。”
山薑水都顧不上喝,忙碌地告退。
程丹若轉頭,和熨燙衣裳的丫鬟道:“給我拿件家常衣裳,今日不進宮了。”
她要先把這事處理好。
僅有女醫不夠,未開化之地行事野蠻,危險係數太高,至少再派個內侍。
她派小雀去太醫院傳話,讓內侍學生也挑兩個合適的人選,最好是熟悉南方氣候的人,免得水土不服。
然後,進書房寫信。
一封給李伯武和田南,要在西南展開工作,就需要他們提供武力支持。
一封給金愛,她和金仕達管著生民藥行,今後藥材的栽培、炮製、運輸,都少不了藥行的加入。
一封給瑪瑙,誇讚她這回辦事漂亮,並詢問她對張念恩的安排。青年一十歲還未成親,想來他們夫妻有想法,多半是想留在京城。
四封長信寫完,一個上午就過去了。
晌午隨便對付兩口,下午就見了小貴族。
他討要一匣黃金,十箱最好的瓷器,還有大量絲綢。
程丹若眼睛都不眨一下:“雖然你過於貪婪,但既然你帶回了我要的東西,我會滿足你的胃口。”
她叫人抬上準備好的報酬,黃澄澄的金子一閃一爍,絲綢泛著華美的光澤,瓷器晶瑩潤澤,精美絕倫。
小貴族屏住了呼吸,過了會兒,用蹩腳的漢話說:“也許,您願意和我的父親談一筆交易。”
“我擁有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美麗的國家。”程丹若好整以暇,“他能為我帶來什麼呢?”
小貴族道:“我的父親是一位公爵,他是女王最信任的貴族。”
“女王?”程丹若的世界史一般,分不清歐洲如今哪個女王在位,奧地利的,英國的,還是俄國的。
小貴族說:“是偉大的英格蘭女王。”
噢,伊麗莎白一世。程丹若稍微有了點概念,卻道:“我對你們和法蘭西、西班牙的恩怨不感興趣。”
“我們在美洲有大量土地。”小貴族浮誇地畫大餅,“那裡物產豐富,不僅僅有神樹,還有黃金,遍地都是黃金和寶藏。”
程丹若懂了,英國現在應該在新大陸有了殖民地。
新秩序的序幕已然開始。
“我不想和你的父親談交易,他隻是一位公爵。”她微笑,“讓你的女王寫信給我,假如她能給我想要的,我也會給她想要的東西。”
小貴族從廣東到京城,已經見識了這片土地的廣袤與強大。
同樣是廣闊的土地,新大陸可以征服,這裡不行。
他躬身彎腰,姿態謙卑:“我願意成為您的信使。”
程丹若注視著他,像是注視一段波瀾壯闊的曆史浪潮。
興盛的,衰弱的,奴役的,掙紮的。
世界即將變化,這個古老而美麗的國家,該怎樣穿透時光的迷霧,平安駛向嶄新的未來呢?
“希望你能為我帶來好消息。”
良久,她如是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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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去雲南的人選定下了。
山水路遙,願意去的人寥寥,再篩選掉不合適的,最後僅有兩人。
一個是醫館收養的女嬰,被汪湘兒認作乾女兒,跟著她姓汪,叫汪燦燦。她天生兔唇,可天性開朗,勤勞刻苦,是醫館新一代女醫中本事最好的。
山薑原本想讓她繼承醫館,可汪燦燦說,京城的女醫很多,南方卻很少,她想帶著自己的一身本事,到更廣闊的天地闖一闖。
還有一個是宮裡的內侍,叫留忠。他的身世較為複雜,幼年被人拐走,半路逃跑結果被野狗追逐,咬傷嚴重。
幸虧有人路過,救了他不說,見他傷到了命根子,性命難保,就去求閹割的匠人替他割了,僥幸活命。傷愈後,他無路可去,隻能進宮。
他願意遠赴雲南,是因為家鄉就在南方。
程丹若專程見了他們,替他們準備好行囊,又給了他們太醫院醫士的令牌,以及驛站憑證。有了這兩樣信物,他們就算是官方人士,能夠免費住驛站,得到當地官府一定的庇護。
汪燦燦和留忠難免惶惶,連連發誓,一定小心辦差,決不懈怠。
“你們不必緊張。”程丹若歎息,“我已經老了,很多事已經有心無力,隻能由你們去完成,我隻能提供一些微不足道的幫助。”
兩人垂首拜倒,不敢言語。
彼時,他們都不知道,這一去就是大半生。
程丹若花了半生,才終於得到金雞納樹,而從金雞納樹到金雞納霜,又是兩個年青人的半輩子。
這樣一代又一代的付出,就是醫學的傳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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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菊花開遍庭院,桂花飄香十裡。
謝玄英回到家中,見程丹若坐在窗下的羅漢床上,案幾擺著幾樣小菜。
清蒸板鴨、鹵牛肉、油炸鵪鶉、酥魚乾、醃黃瓜、黃芽菜,還有一碟花生。
“下酒菜。”他瞅了眼,“今天是什麼日子?”
“喝酒的日子。”程丹若拿出杯盞,倒了一杯甘醇的酒液。
謝玄英聞見味道,稀奇道:“蓮花白?難得見你喝這個。”
程丹若平日小酌多是果酒米酒,從來不喝烈酒,怕喝多了手抖,妨礙動手術。
雖然,她已經近十年沒有動過刀子了。
“從今日起,我解禁了。”她一飲而儘,感受酒水劃過喉嚨的辛辣,與殘留在口腔的芬芳,“以後想喝多少喝多少。”
他挑眉:“心願已了?”
“了了。”她倒滿第一杯,“千秋功業,我占三厘,足夠了。”
謝玄英拿過酒盅,陪她喝了一杯:“你能這麼想,我就放心了。”
位極人臣一十年,她始終戰戰兢兢,不敢大意,好像隨時都有覆滅之禍,可人生不過百,若不曾鬆快,多少可憐。
她已經做得足夠好,應該偶爾放鬆,享受餘下的生命。
“我們都老了。”他感慨,“再過些年就致仕歸鄉吧,到鬆江建一處園子,每日賞花賞月,以度餘生。”
程丹若白他:“五十少進士,人家官途才開始,你倒是要致仕?”
他問:“你不想退?”
“還有很多事要做。”她稍加思索,隨便距離,“建州已經統一女真各部,包括長白山的女真,他們很少和我們做羊毛交易,征伐不斷,再過一十年,必成心腹大患。”
謝玄英擰眉。
“據琉球的商人說,倭軍調動頻繁,似乎想再次對朝鮮用兵。”她道,“馮成源沒了,這回再打,誰去?”
第一次朝鮮戰爭過後,昌平侯因傷去世,謝一水戰的本事一般,馮大繼承昌平侯的爵位,卻沒有老爹能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