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四隻頂他爹一半,也懸。
謝玄英想想她方才說的“五十少進士”,又覺得自己還行:“我去?”
“滾蛋。”
“還有西洋人,彈丸之地卻在新大陸擁有一大片領土,多少糧食。”程丹若這兩年發愁最多的就是糧食不夠。
人口增長,土地卻沒多,糧食產糧也上不去,都快煩死了。
忍不住再喝一杯壓壓驚。
“行了,彆想了。”謝玄英及時叫停,“方才還說心願已了呢。”
程丹若糾正:“這不是心願。”
“那是什麼?”他沒好氣。
“人事。”她說,“儘人事的人事,能解決固然好,解決不了,我也沒辦法。”
社會要發展,歸根結底是看生產力行不行。
這不是穿越者一拍腦袋就能改變的,必須一代代積累,一點點推進,最終在某一刻發生質的飛躍。
她沒法在現有條件下廢除君主製,相反,集權才能最有效地推行政策,就好像賦稅改革,沒有強硬手段,今天的稅目還是一塌糊塗呢。
現實如此,必須遵守物質規律。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計。”烈酒度數高,她有點醉了,“我哪能管這麼多,後人又不是不爭氣。”
“你醉了。”謝玄英提醒。
“是啊。”她若無其事地又喝了半盞,“你現在問我什麼事,說不定我都會告訴你。”
他立即問:“你偷看過我的書稿?”
程丹若矢口否認:“沒有。”
“說謊。”他頓時失去興趣。
“那我再喝兩杯。”她安慰道,“等會兒你再問問。”
謝玄英看看酒壺,替她斟滿。
程丹若啜了一小口,夾菜吃。
薄牛肉微辣,醃黃瓜脆爽,油炸小魚乾連刺都炸酥了,窸窸窣窣掉渣。
所有的菜都微鹹,很適合時不時喝口酒。
禦酒甘醇綿長,越喝越上癮。
她喝一口,聊兩句,再喝一口,沒過多久,大腦就逐漸興奮起來,產生夢幻般的愉悅感。
“再過半月,就是你我成親的日子了。”他說,“你可記得那天的事?”
程丹若道:“記得。”
“記得什麼?”他問。
“餛飩雞。”她回憶,“很好吃。”
謝玄英將信將疑:“就你當時的樣子,吃得出滋味?”
“那天很餓。”程丹若對大婚的印象已然模糊,就記得他很美,餛飩很好吃,床上體驗很一般。
他見她還有印象,趁機算舊賬:“你第一天喝冷茶,吃冷點心,我說你,你還不高興。”
程丹若訝然:“有這事?”
她完全不記得了。
謝玄英決定算另一筆賬:“我在王家得了紅梅,想送你,你還不要。”
程丹若費力回憶,可腦袋沉甸甸的:“那是給我的嗎?”
“不然呢?”他奪走她的酒杯,“你已經醉了。”
她托住腦袋:“還沒有。”
“叫相公。”
程丹若:“……”
謝玄英悻然:“算你酒量好。”
“我酒量是不錯。”她壓住唇角的弧度,枕住手臂。
謝玄英想想,換了個問題:“你幾時對我生情的?”
“我喝醉了,睡覺去。”她撐起身,踩住半隻趿鞋,慢吞吞往臥室走。
謝玄英怕她摔,趕緊跟上攙住:“晃成這樣,我抱你。”
“得了,我能走。”她口中這麼說著,身體卻老老實實地靠在他臂彎裡,被他帶著走到床邊。
被褥已經鋪好,曬過的絲綿有種蛋白質的味道。
謝玄英幫她脫掉衣裳,蓋好被子:“睡吧。”
“都是酒味。”她呼出口氣,一股揮發的酒精味兒。
謝玄英四下看看,原準備點香,卻看見供在案上的柑橘,拿兩個放她枕邊。
水果清冽的香氣衝淡了渾濁的酒味,她摸索著抓住一個橘子,貼靠臉頰:“好香啊。”
“我給你剝。”他掰開橘皮,一瓤瓤喂給她。
酸甜的橘柔綻放在口腔,好吃極了。
程丹若不由望向他,燭光照耀他的容顏,眉眼與記憶重疊交錯。
她倏而困惑:“你有沒有想過——”
“嗯?”
“也許,是我第一次見你……”她費力地思索。
謝玄英一怔,訝然道:“什麼?第一次見我,在鬆江?”
“鬆江,上海,”程丹若喃喃說著,忽然斷片,“對,在上海,上……”
困意來襲,眼瞼灌鉛似的往下掉,意識遁入無垠的夢境。
她沉沉地呼吸,竟是睡著了。
謝玄英看看她,再看看手裡的半個橘子,再看看她,一時不知作何表情。
半晌,默不作聲地把剩餘的橘子塞進嘴裡,一瓤瓤慢慢吃。
橘皮的芬芳縈繞在帳中,清涼的甜意。
燭淚淌落,像盛放的花朵。
謝玄英似乎想起了很多往事,關於鬆江的、鹽城的、嘉祥的、蒙陰的,也有關於大同的、貴州的、宮中的,又似乎什麼都沒想,隻是安靜地享受這一刻的圓滿幸福。
再過半月,他們成親就三十三年了。
人易老,韶光易過。
但這有什麼關係呢?任他朱顏辭鏡,任他花落有時,他總會與少年鐘愛之人白首偕老,同寢共穴。
謝玄英起身,倒水擰帕子,給她擦臉,怕她口渴,又喂了點溫水。
程丹若安然地睡著,手舉在枕邊,眉眼舒展,像是貪睡的小孩兒,放鬆酣眠。
他掀開被子,熟稔地睡到她的身邊,望一眼床尾,確定她沒有踢被子。
然後,探身吹滅蠟燭,仔細掖好羅帳。
她翻了個身,腦袋搭在他胸前。
他摟住她的腰,輕輕撫兩下她的的背。
瓶中的桂花落了一片金碎。
窗外,老貓走過屋簷,眺望頭頂的月亮。
兩人相擁睡去。
就像過去的每一日。
亦是未來的每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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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