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東廠的新任提督黃柯,其起身之地原是宮中最冷清的地方。他乃伺候冷宮妃子的一個不顯眼的小太監,進宮八載,仍隻是宮中最低微的存在。
猶記得那年冬,燕京下了好大的雪。
冰銳如刀,刺骨之寒。
黃柯推著車過西華門,凍得雙手麻木,麵白唇青。
那時李勍十五歲,正是最受皇寵的時候,身份尊貴至極,生得麵如冠玉,又總是溫和笑著,唇紅齒白的,喜穿白衣。
燕京上下,不論是朝臣、還是宮婢宦官,都對他讚不絕口。
連各位皇子都要避其鋒芒。
“長陵王,那是何等驚才豔絕的人物!”
“昨夜宮宴,你們可曾看見,他竟效仿曹植,七步成詩!”
隨口幾句詩,被人抄錄傳頌,滿燕京城都知道,長陵王李勍才華冠絕天下,今年的新科狀元已是百年一遇的奇才,竟然連辨詩都輸給了李勍。
不知有多少世家貴女、宮婢侍女對他滋生愛慕。
就是這樣一個天潢貴胄,竟在出西華門時不小心被他擋住了去路。
黃柯因饑寒交迫,跌坐在地,麵如死灰。
“王爺,前頭有人伏地,似是小太監。”
黃柯急促的呼吸中夾帶著怯聲:“王爺饒命,王爺饒命……”
李勍撩起車簾走了下來,銀白的狐裘在風中飄揚,華貴的布料上滿繡的金色暗紋,年輕的眉眼間如泉水流淌般柔和。
聲音低而溫柔:“你是哪個宮的小太監?怎麼倒在這裡,可是受傷了?”
黃柯神誌不清,朝他磕頭:“王爺饒命,饒過奴婢吧……”
“不必對我磕頭了,本王並未怪罪你。”李勍看他可憐,竟將袖中手爐遞給他,“拿著吧。”
黃柯的眼睛凝固在那隻如玉如冰般的修長手指上,愕然住了。
“徐英,”李勍輕聲喚道自己的隨身宮人,“取車上的備衣來。”
“你叫什麼名字?”李勍的視線落在雪地裡蜷縮的小太監身上。
“奴婢……奴婢叫,黃柯……”
因為恰好和總管太監厭惡的對頭一個姓名,黃柯剛入宮時,就受到了冷遇,被發配到冷宮伺候人,那冷宮妃子已是瘋癲,總會掐著他的脖子罵人。
李勍道:“徐英是陛下身邊的人,我讓他帶你回去,這件衣服,你先穿上。過幾日我再讓人來看你。”
黃柯回憶起那一冬,長陵王的施恩,成為他人生的轉折。
從未有人如此對待過他,仿佛他是一個人,而非路邊可以隨意輕賤的螞蟻。
-
宮宴。
出宮後,李勍便讓裴桓去查人:“漠國的鬼麵將軍那什,身邊有個戴麵紗侍女,許是永寧。”
裴桓一震,立刻應聲去查。
保和殿,韓肅仿佛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
在殿外長跪的鎮北
侯,身影落寞。
黃柯緩步經過∨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斜眼看了他一眼,然後停下。黃柯雖是東廠的新任提督,但他的話語卻無半點高壓,反而含了幾分安撫:“韓侯爺,今日皇上恐怕不會再召見您了,還請您先行回府吧。侯爺今日的決斷,的確有些急躁。”
韓肅苦笑一聲:“多謝黃公公提點。”
他沒有解釋,既然陛下為了皇家顏麵,連兒子成王的死都可以隱瞞,那為了隱瞞案子細節,元琅遇刺一案,極有可能就這麼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他若不當眾說出來,陛下怕是還會敷衍自己。
黃柯低聲對他道:“侯爺放心,待奴婢肅清東廠,定為侯爺揪出對小侯爺下手之人。”
韓肅滿眼感激:“多謝黃公公施恩。”
保和殿內,裴楊正跪在皇帝麵前。
皇帝倚靠龍榻,兩旁輕紗帳幔飄揚,他眼簾微閉,撐著額角道:“韓肅還在外麵兒?”
裴楊道:“臣方才進來時,侯爺還跪著。”
皇帝輕“嗯”一聲,不曾抬首,道:“曹康侍奉朕多年,這次,便親賜他一杯好酒。”
這是要賜死的意思了,陛下甚至連查都不想讓人去查,許多時候,這位皇帝的行事作風,都像孩提似的。裴楊麵無表情地應道:“是。”
時辰未晚,李瞻也急步走到,見到鎮北侯韓肅仍跪在那,他快步上前,低聲道:“舅舅,這等寒風中,何必如此?”
李瞻將袍子輕輕披在韓肅身上,定聲道:“父皇那裡,自有我會去說,元琅表兄遇刺之事,我答應舅舅,必將刺客找出!”
“殿下……舅舅老了,”韓肅跪在那裡,聲音愧疚不已,“元琅是我最心愛的兒子,早知如此,我便由他仗劍天涯,鮮衣怒馬,而不是去做什麼禦史。是我,害了元琅……”
“舅舅,張師傅說了,此事還有回轉餘地,父皇不會怪罪於你的。”
韓肅抬起頭來:“你張師傅怎麼說?”
“張師傅隻說……”李瞻語氣停頓了一下,道,“和尚。”
韓肅:“和尚……帛圖略。”
現在陛下奉這位高僧為座上賓,愛戴有加。
曹康死得悄無聲息。
夤夜,張仲達藏身鬥篷,來到韓肅府內。
他見韓肅的容顏已枯槁如秋葉,喉嚨一緊,輕聲道:“侯爺,陛下現在雖怒,但天意難測。如今成王已去、豫王被流放,四皇子傷足,五皇子尚幼。隻需侯爺躲風避雨片刻,等待太子即位,韓府依舊如日中天。”
韓肅最近權鬥的心思都淡了。
宮宴上,那張紙條是誰給他的?
他腦中沒有思路,想起了長陵王李勍來。
往日,他也是如此給自己報過一次信。
……李勍,是何目的?韓肅想不出所以然來,抬首凝視張仲達:“你想現在動手?”
張仲達低聲道:“時不我待,東廠有變,而錦衣衛裴楊的弟弟即將於九月喜娶,裴楊和其麾下
定然離宮。此時皇宮的防備如空殼……”
韓肅揉了揉眉心:“九月,時辰短促。我府上隻有三千親兵,即使從北疆調兵,也無法調走太多。皇城三營禁軍,少說也有十萬。”
張仲達:“時機緊迫,五皇子年幼,現在的明妃、黃世行雖無大誌,但日後呢?侯爺深思。皇帝若是駕崩,那三千營、五軍營、神機營又該如何選擇?”接著,張仲達話鋒一轉,“然,侯爺所言也是,事宜深思,決不可貿然前行。”
韓肅道:“太子現在是何想法?”
張仲達笑了笑:“殿下麼,殿下現在意欲娶瑞王的孫女,永寧郡主為妻。若再有長陵王相助,殿下的皇位、唾手可得。”
“永寧郡主麼……雖瑞王和先帝是堂兄弟,不過瑞王這一支,早從高祖時期起就沒落了,世代襲爵至今,本隻剩個頭銜。若非瑞王從瓦剌救回先帝,又擁立他回到皇宮,重歸皇位,立了大功,也得不到如今的爵位封號。”
瑞王和先帝的血緣關係已經很淡了,幾乎是沒有關係的,隻是都姓李罷了。
李瞻要娶永寧為妻,雖然會有些朝官非議,但不無不可。
李瞻現在已經沒再被禁足了,得以出宮探望元琅,雖然和表哥因為林姑娘有些嫌隙,但李瞻不是記仇的人。
看見表哥如此,他亦然覺得心痛。
想起元琅那日來東宮看望自己,親手給自己喂藥。
“表哥,”李瞻蹲坐在他的病榻前,握著他枯槁的手指,承諾道,“你放心,以後我會好好照料林姑娘的,不會讓她吃苦。不對,是永寧妹妹……”
聽他這話,原本昏迷不醒的元琅,臉部竟抽搐了幾下。
下午,李瞻就馬不停蹄去了瑞王府:“我來是為了……見貴府表少爺林公子的。公孫先生,勞煩您替我通報一下。”
李瞻對老人家極有禮貌,他穿了一身白衫,是個清雋儒雅的書生樣,眉眼俊秀到了極致。
既然永寧妹妹對自己隱瞞身份,即便李瞻知道了林金潼就是永寧,也沒有拆穿。
說是見林公子,公孫先生倒沒有太大的戒備,就是有些疑惑。
太子怎麼認識林金潼的?公孫先生有些猶豫要不要先將此事報給王爺聽,但王爺……這會兒並不在瑞王府。
“殿下稍等片刻,我這就去通報一聲。”
“太子來了?”林金潼放下手裡的紙筆,公孫先生提醒他:“郡主,殿下說要見林公子,您這會兒……穿的女裝。”
林金潼低頭看自己的一身衣服,最近不必上課,他在府上每日就是陪瑞王說話。因此怎麼像郡主怎麼來。
“不礙事,太子見過我作女子打扮。”林金潼並未換衣裳,他懶得。
“明敏,”林金潼一進來,“你的禁足令解了麼?”
李瞻抬頭,神情愣住。
林金潼今日穿的女裝,藕色的馬麵裙,月白色的比甲,同色繡花的雲肩。墨發則隨意一束,沒有佩戴發簪。
但就
是這樣簡樸素雅的女裝,還是叫李瞻麵色輕紅,低頭道:“林姑娘,我剛解了禁足令,便出宮找你。”
林金潼:“我就在想你何時能出來,天天盼著。明敏,我要的東西你給我帶了麼?”
“帶了、帶了的……”李瞻抬眸道,“給你帶了栗子,還有……那個。林姑娘,我們借一步說話。”
司禮監抄錄來的名冊,畢竟是李瞻偷偷抄的,不便讓人知曉。
林金潼意會到,立刻拉著李瞻去了隔壁房間,將門關上。
公孫先生:?
他正要湊上去偷聽,袁公公咳嗽了一聲,瞪了他一眼。
太子和郡主講話,這老頭攪什麼事。
房間裡。
李瞻從盒子裡取出厚厚的名冊:“這件事,你叮囑我不能告訴其他人,我便自己親手抄錄。”
“由於實在太多了……我抄了足有一個多月。”
林金潼為避人耳目,問李瞻要的是宮裡一百年間所有宦官的名錄。這份名錄裡,記載了所有太監的入宮時間,出宮時間。
“沒想到讓你抄了這麼久,謝謝你,”林金潼露出感激之色,“你的手疼麼?”
手是酸的,可李瞻卻輕輕搖頭,朝她露出笑眼:“我平素每日也要寫字的,權當是練字了。”
林金潼不知道如何表達感謝。
李瞻是太子,太子又不缺錢,也不能給地契。林金潼想了想,道:“十月初一,我要去秋獵,我給你打幾匹狼,冬天可以做狼裘穿,可好?”
“初一?那日好像是……”李瞻想起來,是欽天監定下的為國祈福之日,他身為太子,不能去。他心裡惋惜,不能和林姑娘一同騎馬了。
林金潼低頭翻看名冊,他看書速度非常快,主要篩選“林”這個姓氏。
興許師父在宮中,用的姓名是旁的。
他按著師父的年齡,差不多入宮的那幾年,一頁一頁地翻。
李瞻:“你要找的人,姓林麼?”
林金潼抬了下眼。
李瞻觀察力不弱,看見他的視線會在林姓之人的姓名上停留一下。
林金潼點點頭,李瞻複又問他:“可知道全名?”
“不知道,隻知是兩個字,也可能是三個字……也興許不姓林。”林金潼說的模棱兩可,道,“我先將所有林姓者篩選出來吧。”
李瞻挨著他,輕聲道:“我幫你一起看可好?你看左邊,我看右邊,這蠅頭小字,我看習慣了,看得快些。”
他拈起袖口,徐徐拿了一支朱筆,在姓林的人名字下留一橫記號。
有朱筆勾出姓名,這樣林金潼看起來就快了許多,二人花費了大約快一個時辰,林金潼眼睛酸痛,終於看見了兩個字——
林縱。
名字底下還有一行:
東廠提督,司禮監掌印,寶德五年入宮,光禧三十一年出宮。
他視線稍一停留,卻繼續往下翻了足足十頁,才喊停。
“罷了,明敏⑤⑤[]來[]_看最新章節_完整章節,時候也不早了。剩下這些,不如我晚上再看吧。”林金潼將名錄闔上,他不知道李瞻知不知道林縱,可不敢貿然打聽。
李瞻目光灼灼朝他,聲音低低道:“我明日要聽經史,我後日再出宮找你,幫你一起找,可好?”
“好,”林金潼抿唇一笑,剝了一顆栗子,“後日再說吧。”
李瞻幫他剝著,道:“對了,林姑娘……我還有一樣東西,要給你。”
林金潼:“什麼?”
李瞻從另一個小匣子裡,摸出七顆李子大小的黃色玉珠子:“這是多年前公主遠嫁漠國和親時,漠國可汗送來的禮物,取七星連珠之意。”
“這玉石……”林金潼看著有些眼熟。
李瞻介紹道:“此物的確是玉石,但不是普通黃玉,而是叫陽金玉。我那日問過太醫院,陽金玉乃是世間極陽之物,對你的寒疾大有裨益。”
“陽金玉,極陽之物?”林金潼表情怔然。
他忍不住摸了摸戴在脖子上的銀絲袋,袋中裝著的玉佩,是娘親留給他的遺物。
可林金潼從來不知道來曆,隻是師父和李勍都讓他將玉佩藏起來,不可在外人麵前顯露。
李瞻點頭道:“不錯,這陽金玉有個特點。”他說著,拿起一顆珠子,走到窗前,推開一道縫隙。
有光亮從窗戶縫隙透入。
霎時,黃玉變深,在日光下透出驚人耀眼的紅芒!
竟然和他的碎玉佩一樣……
原來,娘留給自己的玉佩,是叫陽金玉?
李瞻獻寶似的,將玉石放在他手心裡,目光明亮:“你摸摸看,是不是溫熱的?玉石大多是涼的,可陽金玉不同,它是熱的,昨夜我揣在袖子裡睡覺,沒多久就被熱出了汗。你晚上睡覺,將這些都放在被窩裡,肯定不會那麼冷了。”
“謝謝你,明敏。”林金潼望著他說,“你對我真好。”
“這沒什麼,”他不好意思,一臉靦腆,“國庫裡隻有七顆這樣的陽金玉,我也拿不出更多的了。若以後還有,我再給你送來。”
林金潼心頭一動:“這種陽金玉,這麼罕見麼?”
李瞻點頭:“嗯,這是漠國特有的玉石,極為罕見,是漠國皇室的國寶,隻有皇室才有一些。”
聽李瞻說著,林金潼心緒遠飛。
漠國皇室的國寶。
他低頭怔怔看著一半黃、一半紅的玉石。
母親留給自己的遺物,是漠國皇室之物,是不是說……自己的身世,興許和漠國皇室有關係?
既然師父和四叔都知道自己的玉佩來曆不簡單,又和自己身世有關,為何不告訴自己呢?
林金潼陷入迷茫。師父也就罷了,師父都成了枯骨,自己再埋怨他也無法,可四叔,又為何不告訴自己?
“林姑娘?”李瞻看他出神,忍不住道,“金潼?”
“嗯,”他回過神來,才露出個笑,“明敏,謝謝你送
我這麼貴重的禮物,我沒有什麼好東西可以回禮的,要不……”他仔細想了想。
李瞻連忙擺手道:“不需要什麼回禮,我送你陽金玉,不是為了什麼回禮,我隻是怕你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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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金潼:“我最近在鑽研醫道,可替你把脈、紮針,你要不要試試?”
“把脈……”
把脈是可以,紮針……
李瞻有點怕。
可實在不忍心拒絕他。
李瞻磕磕絆絆地點了頭:“行……你替我,把把脈吧。”
他身子沒什麼問題,太醫院經常來請脈。
林金潼將陽金玉珠子收好放在匣子中,接著抬手搭在他的手腕間。指腹稍微用力,感受他的脈跳。
李瞻近距離地注視著林金潼專注的臉龐。
睫毛不住輕顫,喉結也動了動。
林金潼神色忽變:“你心臟不太好麼,怎麼跳得這麼快,快要死了一樣。”
李瞻:“……”
他極力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你可能……數錯了。”
“我沒有數錯,”林金潼看他臉紅的模樣,看穿他的緊張,歪頭盯著他的眼睛,“好吧,明敏,你是不是害怕,怕我醫術不好?”
“不是害怕,我隻是,隻是有些……心臟不好。”李瞻認命地彆過頭。
時辰已經不早了,太子和林金潼還未出來。
因為林金潼是男子,太子不知其是郡主,應當也沒什麼,公孫先生心裡也不太著急。
快落日了。
公孫先生看看天色,遠處月洞門下,迎麵走來一道頎長身影。
“四爺。”公孫先生恭迎上去。
李勍:“先生,他在這裡麼?”
這個“他”,通常指的都是林金潼。
公孫先生點頭:“郡主在,不過……此時他正和太子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