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蓁不信,柔聲道:“阿姆,你仔細瞧清楚了。若我是您從鄉野撿來的,怎會有如此名貴之物?”
“小姐的親生父母應當期盼小姐遇上一個好人家,所以將那玉佩放入了繈褓,盼著撿到小姐的人,能看在那玉佩的份上善待小姐。”
“可奴婢當時正是知曉那玉佩價值不菲,才推斷出小姐應當也是極好的出身,卻不知為何被人遺棄到了荒野,所以才將小姐抱了回來。”
衛蓁握著玉佩的指尖顫抖,她深知田阿姆沒有理由騙自己,縱使一向冷靜,此刻也不由紅了眼眶:“阿姆……”
田阿姆俯趴在衛蓁的膝蓋上,淚水打濕了她的裙擺。
“一切都是老奴的錯。老奴不該一時鬼迷心竅,可那時衛夫人若醒來見不到自己的孩子,是真的活不了啊……”
衛蓁聽她提起衛夫人,眼中清淚滑落,不由握緊了玉佩,喃喃喚道:“阿娘。”
老阿姆抬起頭,還欲再說,外頭忽然一陣嘈雜聲響起。
衛蓁起身走到門邊,院外不知何時出現十幾個侍衛,從外走來被攔下,與衛蓁的護衛起了口角,兩方人很快便動起手來。
此前衛淩南下,衛蓁不放心,遣了大半身邊護衛去護送他,剩下的這些個護院,雖個個武藝高強,都是護衛中翹楚,卻也難敵眾人,堅持了一會敗下陣來。
“小姐,家主請您過去一趟。”衛昭的侍衛停在她麵前,語氣不善。
見衛蓁不動,他揮手示意身後人上來將她拽走
衛蓁冷聲道:“我自己會走。”
放在從前,衛家誰人敢動衛大小姐一下?眼下她一身紅裙如焰,麵目冷豔,叫護衛也想起大小姐呼號仆從的樣子,一時都退到了一側,隻夾道押送著她。
經過院子時,她看到倒在地上的驚霜,給他使了使眼色。
驚霜掙紮著想要爬起來,被斜旁伸出的一隻腳狠狠踩住肩膀。
一道高大的身影擋住了衛蓁的視線,衛蓁抬頭,侍衛一雙肅殺的眸子看著她:“家主已經下令封鎖了整個衛家,您便是想讓人遞一點消息出去都不可能。大小姐莫要白費苦心。”
到了衛昭的院外,屋門口已立了一眾人。衛蓁走上台階的時候,衛瑤給她行了一個禮,“阿姊。”
衛蓁徑自走入堂中,殿門在身後闔上,隔絕了外人打量的目光。
“我的好女兒總算來了。”衛昭走上前來,“可真叫為父好等啊。”
衛蓁從前因為那份淡薄的血緣關係還喚他一聲父親,眼下便是連張口都懶得張了,隻是淡淡掃了他一眼,就移開了目光。
衛昭不比她更早知曉她的身世隱情,見她如此反應冷笑一聲,喚來下人。
立馬兩個護衛出現,一左一右按著衛蓁的肩膀,將她壓跪在地,同時田阿姆也被帶了上來。
宋氏繞到他身側,道:“常壽,你來說說。”
衛蓁聽著外人口中自己的身世,隻覺一把尖利的刀狠狠刺入了心口,不是為自己難受,而是為阿娘。
她雖從記事起,便沒有見過母親一麵,可這十幾年下來,一直將衛夫人當作一種慰藉,衛夫人便是她與阿弟心中最柔軟的地方。
可麵前這個男人,在聽到原配妻子生產後鬱結於心,聽到女兒出生後便早夭,非但不痛惜,反而第一時間來遷怒旁人。
衛蓁仰起了頭,眼眶泛起紅意,瞧著麵前這一對男女。
她想,便是自己沒了身份,即便一無所有,也定要替母親討一個公道。想問一句憑什麼他們能好好地活著?
宋氏道:“那土祠的掌司道,十七年前丟棄在祭祀壇上的女嬰,繈褓裡帶著一枚騰蛇紋的玉佩,夫君你看,是不是她腰上的那一枚?”
衛昭在她麵前蹲下身,欲奪過玉佩,被衛蓁一把躲開。
衛昭笑道:“怎麼,是你那下賤親生爹娘給你的東西,就這般緊著,我便不能看了是吧?”
衛蓁道:“下賤?比起你害死阿娘,有婦之夫與人便苟合逼死原配,誰更下賤?”
“你還有臉配叫她阿娘!你不過是一個下等賤種,來了我衛家平白享了這麼多年福,還敢來置喙我?”
衛昭眼中譏諷,站起身來:“衛蓁血統不正,此事無疑,來人,將她給我拖到府外!”
田阿姆聞言抬起頭:“家主不可!”
她膝行幾步,“當年是奴婢是看著衛夫人產後鬱結,害怕她沒了女兒、過不去那道坎,這才將小姐抱回來,可夫人哪裡是那樣心思不細膩之人,自是後來也發覺那不是她親生的女兒。”
此言一落,堂內眾人皆是一震。
衛蓁訥訥的低下頭:“阿姆……”
田阿姆蒼老的麵龐上滿是淚痕:“夫人心善,知曉小姐是被丟棄在土祠,不忍將小姐送回去受苦,剛好夫人小女兒夭折,便將對才出生女兒的關愛都給到了小姐身上。若那時沒有小姐,夫人怕真活不下來,之後夫人待之猶如親生,令老奴三緘其口,不許將透露出去分毫……”
“後來、後來、便是夫人逝世後,老奴將事情告知了老家主,他也是知曉的!”
衛昭道:“父親如何說?”
“老家主令奴婢瞞下此事,不許聲張,這些年來他極其疼愛小姐,便是臨終之時,也讓小姐陪同在側,將一半的家業都托付給了她……”
衛昭本還以為父親備了後手,沒想到竟是這般昏庸,拂袖道:“簡直荒唐!父親年邁,將死之人的話豈能作數?如今衛蓁既然並非衛家血脈,我作為兒子,定然是將我那一份家業給收回來的!”
衛蓁聽著心臟隱隱抽動。
她以為自己沒了這一份血緣關係,與衛家必定緣分就此淺薄了去,可好像隔著許久,還能感受到祖父和母親對她的愛意。
侍衛將她死死按在地上,令她不能動彈。
衛蓁抬起頭,燭光映亮她瀲灩的鳳目,眸中含著隱隱淚意,卻無一點畏懼與退縮。
那眼中射出的鋒芒,竟叫人不敢與之對視。
她一字一句道:“衛昭,眼下我身邊無人,你可以動我,我無力還手,可若是日後,我身邊的手下都回來,我不會放過你的。”
衛昭嗤笑:“你還有日後嗎?”
宋氏早有準備,拍拍手後,一個魁梧的嬤嬤走出來,用力扯了扯手中的粗繩,上前發狠摁住衛蓁。
“將人帶到柴房去,晚些時候等候發落。”
柴房光線昏暗,彌漫著一股衝鼻的黴味。衛蓁被扔進去,摔倒在地,身子骨幾乎散架。
她強撐著從地上爬起來,環顧四周,一道燭光在麵前亮起。衛蓁眯了眯眼,看到宋氏的侍女雲嬤走了進來。
“大小姐……不對,現在不能叫你衛大小姐了。說起來你身世不明,比起我們這等奴仆,又是誰貴誰低賤呢?”
衛蓁從未因誰身份貴賤而看低或高看過誰,實在不想與她費口舌。
雲嬤道:“奴婢奉夫人的意思,來告誡小姐一句,彆指望還能嫁入東宮。不過小姐您也可以依舊安心待嫁。”
衛蓁道:“何意?”
“咱們夫人畢竟也當了您十幾年的母親,二小姐要嫁入東宮了,豈能厚此薄彼不是嗎?她也給您準備了一樁婚事,不算太差,後日一早,夫人遠房的表侄便要來了,到時候您這輩子也算有一個著落了。”
宋氏的表侄此前來衛家做客,衛蓁也曾見過。
那人滿臉橫肉,對誰都是唯唯諾諾沒有主見的樣子,喜歡跟在衛璋的身後,然遇到她時總換上垂涎的目光,令衛蓁倍覺不適。
衛蓁低下頭,用力掙脫了一下,手腕上纏繞的粗繩猶如蠶蛹,綁得太緊,根本掙不開。
柴門關上,蠟燭被風帶滅,四下一片漆黑。
衛蓁身處黑暗之中,什麼都看不清。她將頭擱在牆壁之上,慢慢冷靜下來。
還算好的消息是,那宋氏的侄子後日才會來衛家,她還有一天兩夜的時間。
相對不好的是,阿弟眼下遠在南地,哪怕得知消息後快馬加鞭回來,怕也趕不及了。
宋氏急於把她送出去,料定了這一舉就能徹底摁死衛蓁,卻也實在低估衛蓁的心性,她若真嫁了也不會尋死覓活。
更何況她連景恪都敢傷,再殺一個男人也不是什麼難事。
衛蓁指尖在蠶蛹般的奮力摸索,終於扯開了一絲空間,她袖管剛好藏有一把暗箭,是特製的暗器,防身用的,她得等一個合適的時機再用。
隻是就算她能一時跑出柴房,衛家占地之大,她怕也跑不出衛府的大門。
除非是誰能在外麵接應她……
要緊的是,衛蓁眼下傳遞不出去消息。
窗外的夜色從黑色漸漸轉為淺藍色,天亮了,又到正午,炙熱的陽光照進柴房。
這期間一共來過幾個仆從。衛蓁觀察著他們臉上神色,沒有在當中找到滿意的人選,一時也不敢輕舉妄動。
直到午後時分,一個小廝端著托盤進來,他不如前幾個仆從一板一眼,目光一直偷偷往她身上溜。
衛蓁這才傾身,示意他到身前來,“我手腕上的這金鐲你拿走,幫我出去遞一句話,嗯?”
小廝直搖頭,惶恐道:“奴婢不敢,大小姐莫要害奴婢。”
“你不是一直在打量我身上有何值錢之物嗎?”衛蓁眸子盛著盈盈笑意,幾綹碎發輕貼麵頰,哪怕身處汙穢陋室之中,依舊美得令人幾乎屏息。
小廝幾乎不敢直視。
她循循善誘:“事成後我一定好好犒賞你,你想想看,若是衛侯回來,你去向他複命,哪怕你沒有辦成,他知曉你幫我豈會虧待你?到時候你得到大筆賞錢,不好過你在衛家當一輩子仆從?”
衛蓁素來會察言觀色,瞧他目光躲閃,知曉他已被說動了三分。
門外傳來催促聲,衛蓁長話短說:“你想辦法出府,去敲響祁府的大門,讓他們給少將軍遞一句話,能否來衛家救衛大小姐。也不用事成之後了,直接讓祁宴給你一百金。他出手闊綽,定然會給你的。”
最後一句話衛蓁也不敢確定,但此情此景也隻能借他先充一下門麵。
左右他應當不是那樣吝嗇的人。
“好了沒有?”外頭再次傳來粗獷的聲音。
“就來了!”那小廝趕緊起身,因為太過匆忙,沒拿穩托盤,碗盤碎了一地。
外麵人道:“怎麼辦事的?”
小廝手忙腳亂地收拾地上碎片殘骸,在外人看不到的地方,偷偷將一碎片遞到衛蓁手心之中。
掌心傳來碎片冰冷的觸感,衛蓁知曉自己賭對了。
柴房很快又剩下了衛蓁一人,她長鬆一口氣,雙手撐地,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走到木窗邊,透過窗戶間細縫打量著周邊環境。
同時她掌心之中握著那枚碎片,一點點地慢慢用力,將粗繩劃開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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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京十幾裡京郊道,一匹駿馬馳騁在官道上,馳走進了章華離宮。
“少將軍,衛家大小姐給你傳話。”
侍衛氣喘籲籲地在祁宴麵前跪下,祁宴剛侍奉完太後服下湯藥。
祁宴低聲道:“何事?”
“大小姐請您去衛家一趟,大小姐的繼母要將她送給遠房的表侄,明日一早那人便來了。”
祁宴眉心輕蹙,道:“要送給遠方的表侄?”
“是。”
祁宴指尖擱在桌案上,輕敲了一二。
“少將軍要去嗎?”侍衛問道。
祁宴立在陰影深處,叫人看不清楚他臉上神色,半晌之後,他側首吩咐身邊宦官好生照看著太後,隨後大步流星往外走去。
夜風拂來,吹得他玄袍飄飛,融進深沉的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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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一點點降臨,隻一點稀薄月光透過窗戶灑進來。
衛蓁靠著牆壁閉目養神,午後到現在已過去了四個時辰,不知那小廝將話遞出去沒有。
正想著,木窗外響起了叩聲。
衛蓁循聲望去,看到木窗外隱隱透出來一道朦朧的身影,正是白日離去的那個小廝。他從窗縫間遞來了火折子還有幾根蠟燭。
東西不算多,但對於衛蓁來說,已是夠用。
他甚至沒與衛蓁多說幾句話便離開了。
衛蓁回到草堆邊坐下,那道綁在她手腕之上的粗繩,也終於被她割了下來,麻繩悉數落在地麵上。
衛蓁繼續閉目養神,然而幾炷香後,門外的動靜讓她從睡夢中驚醒。
“大小姐在裡麵嗎?”說話的是雲嬤。
“是,人一直綁著呢,表少爺已經來了是嗎?”
“表少爺的馬車在側門候著,你幾個去準備一下,再等小半炷香,就把裡頭那貨運到馬車上吧。”
他們稱呼起衛蓁,用了“貨”這個詞。
那表少爺早不來晚不來,偏偏是挑在衛蓁看不見的晚上來。
衛蓁等外頭腳步聲逐漸遠離後,從地上爬起身,走到柴門邊,借著依稀的月色,勉強辨彆出一道模糊的影子。
衛蓁道:“我身子有些不適,想去前頭換件衣裳。”
“不行,夫人的命令,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小姐您出柴房半步。”
衛蓁聲音虛弱:“我來了月信,小腹墜痛,身下血流不止,若是一直不更衣,豈非弄得滿是血汙?你喚一個人陪著我去換一件衣裳,我被綁著又能去哪裡?”
門被她身子壓著,漏出一條細縫,月光照亮了門內少女的麵容,門外侍衛看到她額間布滿了細細的汗珠,麵容蒼白無比,口中溢出了一聲低吟。
屋內的衛蓁,緊握了手中冰冷的碎片。
那鋒利的碎片刺破掌心,鮮血流了下來,傷口泛起一片灼燒般的刺痛,於是她額間細汗更多,抬手要給那門外護衛看手上沾染的血汙。
那兩侍衛對視一眼,眉心緊皺,讓開了一步道:“行吧,快一點。”
衛蓁道:“稍等。我緩一下。”
她說月信來自是假的,轉身去柴房內,撿起地上的火折子劃開,丟擲到了一側不起眼的草堆裡。
那火苗在漆黑的一角幽寂地燃燒著,起初不過小小的一簇,然後一點點往四周蠶食,慢慢彌散開來。
門口鎖鏈打開,月光混著燈籠燭光傾瀉進來,衛蓁起身往外走去,眼前徹底變得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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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家的側門。
宋氏正立在馬車旁,囑咐著自己的表侄話語,眼角瞥見一道白煙升起。
她轉頭望去,衛府的東南角落不知何時起了火勢,那火苗沿著廊簷竄起,越燒越亮,幾乎照亮半邊天。
宋氏意識到不妙,那不正是關押衛蓁的地方嗎?
這一場火來得出乎所有人意料,今夜起了東風,火勢蔓延得更加迅速,一片赤色的光亮焚燒著府宅,發出劈啪響。
夜風呼嘯之中,衛家府邸陷入一片騷亂。
宋氏奔入院中,喝令仆從去尋衛蓁。
然而火越來越高,仆從奔走滅火尚且來不及,談何在兵荒馬亂之中找到人?
衛蓁提著裙裾,奔走在府邸之中,她將幾根火折子都投入了草堆之中,是否引燃火她也不知,從小路一路狂奔路往大門奔去。
烈烈大火在身後燃燒,火光投下豔麗的顏色,漫上了她臉頰,她紅裙行走在其中,如同在風中焚燒的花朵。
快要到府門前時,身後幾個侍衛高聲呼喊,幾乎就要抓住她的裙擺。
衛蓁抬起頭,看到府門之前,有誰人勒馬停下。
著玄袍的少年自馬上下來,大步朝內走來,衛蓁心口劇烈,便知道果然沒有信錯人。
她加快步伐,長發在春夜的晚風之中飄蕩,衣裙流動出水流的形態,幾步撲入他懷中,被他深深地擁入到了懷中,她喚道:“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