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遊刃有餘地經營著整個後院的主母突然有些局促起來,她下意識抓了下袖口的布料,很快又放鬆,端著和藹的表情說道:“與朋友相處是件好事,我們也不急在這一時見麵。”
“與悟聊了會天,感覺缺席的一年時光都在慢慢填補回來。”加茂伊吹順著母親的話接了一句,卻沒能如她所願,還是將話題扯了回去,“母親怎麼不去赴宴?”
加茂荷奈在軟榻對麵的椅子上坐下,她自知總有一天會被問到這事,也拿出了早就準備好的說詞:“憲紀年紀還小,身邊離不開人,我親自照顧他,也能讓他更安心些。”
“話是這樣說,您作為加茂家的主母,卻總不好連嫡長子的接風洗塵宴都不露一麵。”加茂伊吹微微蹙眉,“世家的孩子也要比生在普通人家操勞一些,叫人抱他一起去就是了。”
加茂荷奈嘴角的弧度沒有太大變化,眼底卻泛上一股類似於悲哀的情緒。
她趁加茂伊吹還在專注地望著幼弟時近乎貪婪地看過他身上的每處不同。
他個子高了些,眉眼長開了些,舉手投足間都帶著種自然如天生的優雅與矜貴,但這是於國外奔波一年的辛勞支付給他的饋贈之一。
加茂伊吹原本是什麼模樣的呢?身為母親,加茂荷奈竟然想不起他嬌憨可愛的時刻,勉強從記憶裡翻出時間最早的一幕,他已經成了那副木訥又平平無奇的樣子。
之後,加茂荷奈親眼看著他斷了條腿,等過去一年再與他相逢,他正跪在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上,像一隻為了活命甚至可以吞下腐爛穢物的鬣狗,令她感到無措又心驚。
加茂伊吹投來的視線使她猛然回神。
“母親,我知道您有事情瞞我。”加茂伊吹麵色平靜,“但您也應該知道,我已經脫胎換骨,不再是任人擺布的可憐家夥了。”
加茂荷奈愣愣地望著長子熟悉又陌生的麵容,不得不承認,他說的完全沒錯。
她早就聽說了加茂伊吹“天才”的名號,從丈夫表現出的喜悅與肯定之中,她也能察覺到:次代當主之位的歸屬隻差一個父子和解的契機便會塵埃落定。
這樣看來,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最明智的選擇。
無論是為了刻意掩蓋加茂憲紀的光芒而從不帶他出現在任何公開場合,還是故意放鬆對幼子的教養、希望其永遠無法趕超兄長,亦或者是——
亦或者是在明知道加茂伊吹正於加茂拓真的飲食中動手腳的情況下,也依然儘心儘力地為他掩蓋隱瞞,甚至引導加茂拓真忽略身體發生的一係列變化,推波助瀾至今。
加茂荷奈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
自加茂伊吹突然加入日本使團、決定離開家族開始,強烈的不舍與擔憂便撕扯著她的靈魂,使她深深陷入自我矛盾的漩渦中,無法抽身又沉迷於此。
她是將後院中所有傭人的動向都拿捏至一清二楚的當家主母,也是依然如少女時期般愛慕著加茂拓真的妻子,但當她將“加茂伊吹之母”的稱號放在頭頂之時,其他兩份情感便都要為此讓路。
或許是想儘最大可能彌補對加茂伊吹的忽視,或許是想至少以母親的身份為親生骨肉完成一件心願,或許是覺得加茂拓真在卸下家主之職後能夠回到最為熱情浪漫的時期、好讓一家四口和美地生活在一起。
加茂荷奈明明知道每個終點前都是死路一條,她卻依然選擇這樣去做。
她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麵。
即使加茂伊吹早在腦海中構想了無數種母親拒不赴宴的理由,也沒能料到她竟然會在沉默中崩潰至此。
於是他帶著幾分愕然之意,下意識地伸手想要去觸碰加茂荷奈的臉頰,至少表達出幾分身為人子的關切。
但在他還沒真正行動起來之時,一隻睡到滾燙的小手包裹住了加茂伊吹的食指,製止了他接下來的全部動作。
白嫩可愛的男孩還沒完全睜開眼睛,便已經依賴地將臉頰貼在加茂伊吹的手背上,通過一條縫隙看向他,濕潤的雙唇中喃喃冒出幾個音節。
“兄……兄長……”
“兄長……大人……”
加茂伊吹驚愕地睜大雙眼,他第一時間朝加茂荷奈看去,與母親對上視線,發現對方竟然露出了一個極為苦澀的笑容。
——這就是……
——這就是她遲來的、扭曲的、甚至令自己也感到痛苦不堪的……
——慈母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