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扶微這角度自然瞧不見他的神色。
之前她看袖羅教將天書奉為無上至寶,此番聽祁王所言,心下難免大震,震過後又忍不住尋思:既然眾生皆是蒼生,救多少才算“無上”?夠不著量怎麼辦?
好在祁王沒聽到她的心聲。
他深沉莫測道:“天書現,是上天向蒼生示警,若為不軌之徒所獲,那便是貽害天下。大淵立朝數百年,天書也不過現世兩三次,十七年前現於邊境,擇戈望將軍為主,才助靈州千萬百姓躲過一劫……原本戈將軍可由此飛升,可惜……此書,卻為袖羅妖人鬱濃所盜。”
鬱濃?
教主大人的名字怪好聽的。
“她逆天而行,若非天門八派搏殺,如今天下已當引來大患。”祁王說著,步出涼亭:“此卷天書流落凡塵,你在大理寺那些年,當知諸多滅門奇案是為何故。”
司照道:“如今天書由神廟保管,皇叔當不必擔心為妖人所劫。”
“世事無絕對,據我所知,近幾日天門外已見袖羅教徒蹤影。”
柳扶微心裡“咯噔”一聲,心道:什麼嘛,教主他們不都是你招來的麼?
“天書有靈,要是遲遲無人開啟,恐將另擇他主。”祁王緩緩往罪業碑踱去,“當然,皇叔明白,你於此守靈,若不能滌清一身罪業,於修行有礙。但短短兩年你已超度諸多亡魂,連七葉大師都讚你慧根百年難得一遇,隻怕用不了幾年,便……”
話聲戛然而止,祁王不知瞧見什麼,聲調驟然一變:“等等,這罪業碑上怎麼一個字也無?”
柳扶微:“……”
司照一時語塞——要說此碑才為他人所觸,不就得將柳姑娘牽連進來?以小皇叔的脾性,若叫他得知今夜有旁人在,隻怕免不了殃及池魚。
他踟躕著跨出涼亭:“皇叔,其實……”
“原來你早已功德圓滿,何不早早言明?”祁王大喜過望,撫掌笑道:“如此,你還有什麼好顧忌的?你可知,父皇聽說是你於阿鼻道上撿到了天書有多麼高興,若不是他腿腳不便,原也是要趕來見你的。”
司照古井無波的眸光一顫:“皇祖父龍體……”
“無恙。隻是,凡人總會老的。”
祁王疾步而上,握住他的肩道:“阿照,我知你因‘未犯之罪’心有不甘。但罪業碑所書從無錯時,碑文既說你重歸塵世將生出大患,難為皇家所容,父皇便隻能……”
他頓了一頓,“我們原本還擔心你若贖不清罪業無法修道,如今上天才給了你一次機會,待你直上登雲梯,這些凡間俗世,再不會困你心誌了。”
“皇叔當知,成仙成佛,非我所求。我當初進罪業道修行本是……另有所求。”
祁王的眸光深沉下來,“為了洛陽一案的身故者?你在此修行,不是為了修仙之途,而是為了重返世間,重查舊案?”
司照默然。
祁王鬆手,“阿照,逝者已矣,若沉湎其中,才是有負於他們……”
司照默了一瞬:“我不能眼睜睜看他們成為遊蕩鬼井的枯魂,永生永世再不能為人,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凶徒繼續作惡。”
“你早已不是大理寺少卿,你以為今時今日你又能做些什麼?”祁王無可遏製地叱了一聲,大抵也意識到話重,又轉過身去踱出兩步,“你身上永遠留著皇家的血脈!如今的時局你也非不知情,為了那些已成了惡鬼的亡魂,甘願舍棄萬民福祉,那你於罪業道修行,豈非白修?”
不知是否被問住,又陷入一陣死寂。
柳扶微則是從半懵變成全懵——厲害,厲害了。
她本來以為祁王隻是尋常的奸佞,畢竟曆朝曆代哪還沒幾個玩弄權術皇子,當今太子資質平庸,隻要乾掉最優秀的太孫,江山自然就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可沒想到,他將太孫整蔫了不止,連清修的機會都不留。
什麼“天命所歸”,前兩句不還說太孫殿下“難為皇家所容”麼?
那要是把這兩句湊一塊兒念一遍——天命所歸難為皇家所容,豈非是你們皇家與天不容?
司照試圖看清皇叔的麵孔,然而一切景象仍是模糊不堪的。他道:“皇叔來此,皇祖父可曾說過什麼?”
祁王未料到他會這樣問,一怔,道:“父皇說,你一出生便是上天賜給大淵的福星。”
司照不置可否一默。
“你一出生就擁有了世人夢寐以求的一切,如今驟生變故,心有不甘也都在情理之中。隻是你到底年輕,未知凡塵俗世從來都是阿鼻地獄,否則,何以天門之外日日人影不絕?”但聽一聲長歎:“切莫因一時意氣,忤逆天意啊。”
到底天意是什麼?司照沒有反駁,良久,他問:“是不是,所有人都不希望我下山,都盼著我能開此天書?”
祁王欲言又止。
她聽到此處隻覺荒涼。
那可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太孫殿下啊,為何如今……
祁王還欲再說些什麼,手中佛珠忽然發出淡淡熒光,他微一蹙眉:“我不宜久留,你……”
“天書,我會儘我所能,如期而啟。”
他的語調依舊平和,但聽入耳中,卻令人無端感到悶窒。
直到聽到門扉闔上的聲音,她才撐起身,從樹後緩緩探出目光。
人影被柔和的月光拉長,司照微側著臉,像在仰望萬千星辰。
可一個連近在咫尺的人都看不清,又如何能夠仰望的了漫天星辰?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