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扶微揉了揉泛酸的鼻子,倔強道:“於我而言,見不到的都不算是真的,洞天福地如是,人亦如是。”
老和尚道:“多年前,也有人同老衲說過類似的話。”
“哦?哪個高人同本姑娘一般心有靈犀?”
“是個惡名昭彰的妖靈,用你們的話來說,是個女魔頭。”
柳扶微頓時來了興趣,“從罪業道贖過罪來的?”
老和尚看她擺出一副聽故事的乖巧模樣,便在對桌前坐下,自斟了一杯茶:“不是贖罪來的,是闖進來的。她來此,是聽聞娑婆河可現世間一切,想上一次渡厄船,到她想到之處。”
“她不怕死?”她一思忖,又道:“噢,女魔頭如此囂張,連罪業道都來去自如,多半也隻是將這條渡厄當成是普通漁船來使了。大師怎不攔她?”
“老衲亦隻是個撐船人,自無相拒之理。不多時,船行到她欲行之處。”
“是哪兒?”
老和尚笑而不語,環顧四下。柳扶微順著他的目光看了幾眼,“也是這兒?”
“她那一身靈力正是源於此地。隻是,她從未到過此地。”老和尚道:“不知是誰在她不知情時種下血契,才能將此地靈力源源不竭渡送給她。”
原來女魔頭千裡迢迢,是來找人的。
“那她找到那個人了麼?”
老和尚道:“彼時正途徑此岸,岸邊有個少年,半身魚尾浸於冰河……”
女魔頭說:他是我養的一尾鯉。
那原是一尾白鯉精,是到了北地靈力旺盛之處,才化為少年形態。
柳扶微看向冰岸,不知怎麼的,好像真能想象出那一幕。
少年仰觀天地,不知他心念之人,正於娑婆河上,凝視著他。
“之後呢?”
“之後,她讓我開船,帶她赴往輪回之境。”
她吃驚:“難道她不想去極北之地尋那一尾魚?”
“妖靈殺孽無數,窮儘一生也走不到那洞天福地。”
女魔頭臨終前最後一句話,是說:縱使世間諸惡,有一尾魚待我如斯,也就罷了。
柳扶微聽到這忍不住插話:“欸,她這句和我那句,風馬牛不相及。”
老和尚道:“妖靈痛恨世人,一身煞氣因一尾魚消弭,隻因她見到了心中的‘真’,施主能道出此地為‘虛’,自也是認清你心中的‘真’。”
柳扶微搖了搖頭:“女魔頭好歹悟出了‘人間值得’四個字,而我回想我短暫的一生,隻能用三個字來形容……”
瞎忙活。
她向來就不曾真正理解那些人。
不理解阿娘,不理解阿爹,不理解左鈺,也無法理解太孫殿下。
不過她最不能理解的,恐怕就是自己了。
明明沒有至死也要執的劍,沒有至死也要複仇的信念,更沒有至死也要肩負的責任。
“大師撐船千年,應早將這世間玄妙摸了個透吧。有個人告訴我,萬物皆有輪回,凡夫俗子於一次次的生死流轉中不斷造因償果……”哪怕大師聽了之後要把她踹下去,也想知道:“那為什麼我打碎了天書,不算罪加一等,還能一償前債,坐上此船?”
老和尚卻道:“渡厄從來非船渡人,而是人自渡。施主不妨捫心自問,倘若時間能夠倒流數日,你想從哪一步重新來過?”
從哪一步重來,才不會走到這一步?
是任憑席芳將大理寺屠戮殆儘,還是向左殊同刺出戒毒,或是不去掰下那炙手的花蕾?
柳扶微望著自己手掌心,輕輕握住,感受到了真實的刺痛,也聽清了自己的心跳。
也許,哪一步都不會。
哪怕知道席芳會綁架她,那一刀還是會落下;哪怕知道左殊同救不了她,她也不會拿他的命來換自己的;哪怕早知天書會碎,她還是會將彈弓拉滿——
老和尚終於執起船槳,任意劃動,遠遠看,渡厄像是掛了兩縷須鰭。
“十六日光景,未知施主可還有想去之處?”
“人間。”
老和尚劃槳的手一止,側首,但看少女一雙明眸猶如孤星:“我要回到人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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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凜凜,滄海濃重如墨。
一座被深海環繞的小島,七八條哨探戰船停泊於岸。島上儘是帶刀的士兵,陣仗不小,不知搜羅著什麼,不時有人巡邏回岸:“稟少將軍,西麵未見人跡。”“戈少將軍,我們這邊也沒有。”
那被稱之為“少將軍”的少年不過十四五歲,一身鎧甲英氣,腰間所佩卻是一柄雕紋嵌玉的寶刀,一看就不是征戰沙場所用。他踏向內島,身側一名年輕的儒士阻攔:“袖羅教向來詭秘,謹防島中另布陷阱,少將軍隻管在此等候便是。”
少將軍冷哼一聲:“澄明先生不必小瞧我,我也獨自帶過幾次兵,比這更大的水匪島都攻得破,區區一個袖羅教,我戈平還不放在眼裡。”
那被換作澄明先生之人雖也生得年輕,鬢角邊卻有一縷雪白的銀發,令他整個人襯得沉穩許多。
聽得如此大言不慚,道:“小將軍自是少年神威。隻是您自幼生在邊郡,未知這妖邪手段往往比真刀明槍更為難防,袖羅教乃是同魔教齊名的妖道,我們一得此方位便即趕來,依舊隻餘空島,足見其狡猾,戈帥重傷在身,少將軍更應謹慎行事。”
聽到“戈帥”一字,戈平語意稍緩:“我是想著這妖島畢竟是袖羅教的老巢,就算人都跑光了,總該留下點什麼……”
話沒說完,忽聽有人急道:“少將軍,岩礁下邊,像是有個姑娘!”
兩人均是一驚,闊步而前,果然一處礁石上躺著一名女子。幾名士兵下海將人抬到岸邊,戈平正要湊上前細看,肩讓人搭住,澄明道:“少將軍且退後。”
言罷,兀自蹲下身將人翻正,眾人看清少女容貌,皆暗歎一聲“好俊”,饒是濕漉漉的亂發糊在臉頰上,也遮掩不住一番秀麗輪廓。戈平問:“她還活著?”
“還有氣。”澄明一邊探她脈息一邊查看她的手足。
“那她可是袖羅教的妖人?”
“目前沒摸到妖氣。”話雖如此說,澄明仍掏出一根細鎖縛住她的足,道:“她脈息較弱,需帶回去詳查。”
戈平稍稍鬆了一口氣,下令:“先把這位姑娘帶上船,讓姚醫官仔細瞧瞧。”
*****
洶洶而來,敗興而歸,戈平不無焦躁。實則如袖羅教這般邪魔外道,朝廷兵馬本不會主動招惹,可這回父帥護送的渤海國質子遭妖教所劫,父帥亦受重傷在臥,渤海使節聲稱隻給他們十日之期,若不能儘快將人找回,兩國和談隨時毀於一旦。
戈平如何不急?得聞袖羅島所在之後,擅自領兵殺來,光在海上都飄了一日,哪想攻島時既不見袖羅教妖人,也不見質子,唯一撈了個活口還隻是個平常女子。
返途中,戈平等在女子榻前,隻盼她一清醒能說點什麼有用的話。等啊等,半日過去,也不見她有蘇醒的跡象,醫官被他喊了好幾回,最後實在忍不了了:“少將軍,這位小娘子在水中泡了太久,寒邪入侵,不會這麼快醒來的。”
等入了夜,瞌睡蟲來回走了幾遭,戈平在半夢半醒間聽得有人問:“喂?”
他倏地一睜眼,見一雙清眸直愣愣盯著自己看,嚇得差些從椅子上跌下:“你你你……”
“你誰啊你?”那少女瞥了一眼搖搖晃晃的屋頂,“這又是哪啊這?”
“這是渤海海域,我是戈平。”
少女自行忽略了後半句,“渤海?我怎麼會在渤海?”
“姑娘不記得自己為何流落於此?”
她大夢初醒般扶著頭,又惑然瞄向他,“你怎麼穿狐裘?現在不是仲夏麼?”
“今日是大寒。請姑娘先告訴我,你為何會出現在袖……”
“大寒?等一等,等一等……”少女抬手截住他的話頭,茫然四顧了好一會兒,又問:“可否先告訴我,現在是哪一年?”
戈平懵了一下,“啊?”
她小心翼翼求證:“天元三十三年?”
“不、不是啊。”戈平結巴了一下,“今年是……天元三十四年。”
“這位弟弟,我很認真在問你。”
“我也很認真!現在就是天元三十四!”
少女如遭雷劈般僵在榻上,半晌才動了眼珠,低著頭瞅著自己掌心,又摸了一下自己的脖頸,問:“勞駕,有……鏡子沒?”
行伍者哪能隨身攜帶鏡子,屋內唯一能反光的物什也就是那柄寶刀了。戈平拔刃而出,由著她照了好一會兒,隻聽她喃喃道了一句:“這也不是附彆人身啊……”
戈平覷著她滿麵茫然之色,問:“姑娘可還記得自己究竟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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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少女正是柳扶微。
她記得昏迷之前自己也是在一艘船上,是了,她本在渡厄之上。見過了娑婆海上的虛誕奇景,一時心潮湧動,對那老和尚說想要回到人間。
“老衲應告訴過施主,渡厄一旦駛離,不再回頭。”老和尚如是說。
她道:“那是對將死之人說的,我不是還有十六日壽期麼?大師既說此舟可帶人去任何想去之處,又為何去不得人間?”
老和尚未語語,她又道:“不瞞大師,我被人使過換命術才連罪業碑都無罪可書,能走到渡厄舟前,本就是陰差陽錯。”
“陰差陽錯亦是施主的緣法。縱使回頭,又需一日光景,既已時日無多,施主為何非要改變心意?”
為何呢?她說不出所以然來:“也許是因為……此處的虛無吧。天是假的,海是假的,我一想到還要再飄十六日,便覺自己的壽命也不算太短嘛。”
“此一去,得失不論,因果不昧。施主當真無悔?”
“我若後悔,能不能去而複返啊?”
“能與不能,非老衲能決。”
“既是如此,大師又何必多此一問?”
本以為老和尚必起慍色,不料他悠然撫須,大笑數聲,頌曰:“佛法在世間,不覺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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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並未聽懂這句法偈,隻記頃刻間狂狼卷起,天地傾覆,她整個人連同渡厄舟一並被卷入深淵之中。再一醒,就是此處了。
眼前這位小少年稱這是渤海,又說現在已是天元三十四年,直把她聽得目瞪口哆。這娑婆海一股腦把人從南卷到北也就罷,居然還把她帶到了八個月之後了?
柳扶微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成了鬼上了彆人的身,等瞧清是自己本貌就更困惑了——掌心上的血痂消失了,脖子上的勒痕也不翼而飛,難不成是那大和尚慈悲為懷,送她回人間不止還順帶治了她的傷?
“姑娘?”一句將她喚回現實。戈平伸手在她眼前晃晃,“你……當真不記得之前發生的事了麼?”
“之前……”原本還懵懂的腦子逐漸清晰起來,這才想起自己在神廟捅過的那些婁子,勾邪魔、種靈種、損天書……雖然決定回來是想好好為自己爭辯一番的,但她心裡也清楚脫罪的微乎其微,未曾想這一浪人直接拍到千裡之外……
她重新將目光落回到少年身上,留意到他狐裘之下的白鱗甲胄,像是個軍士。但他看去也才十四五歲,手中這柄鑲金綴玉的刀顯然貴重,多半是哪家的將門小公子。
她先問:“是你救了我?”
他“嗯”了一聲:“你……為何會出現在袖羅島?”
她一驚:“是袖羅教的那個袖羅?”
戈平見她如此反應,連忙點頭,正待細詢,“吱呀”一聲門忽被推開,正是澄明。他看榻上的少女醒轉:“姑娘既醒,不妨先讓醫官看看。”
呃……這位大叔的神情,仿佛她是什麼洪水猛獸隨時能把這位小少爺拆吃入腹似的。
這才後知後覺瞧見自己足踝上鎖著的一條細鏈。
“??”
“我們是在袖羅總壇發現的姑娘……”那位被稱之為澄明先生的中年儒生道:“隻待你說清自己的身份,我們自送姑娘平安上岸。”
怎樣?要是說不清,還得把她丟海裡不成?
柳扶微逐漸明了——難怪這位小少爺上來就反複問她為何會在島上雲雲,原來竟是懷疑自己是袖羅教妖女。
關於袖羅島總壇江湖早有傳聞,說在一片極隱蔽的海域內,非教中人無法找到。
可連她本人都不知是如何飄到袖羅島上,總不能是娑婆海感應到她與袖羅教的“孽緣”,大浪一掀,贈她一筆無巧不成書?
柳扶微簡直不知該哭還是該笑,要不是趕巧撞上這位戈小將軍攻島,真要落到袖羅教的手中,那可真是白回一趟人間。
她登時想要同他們解釋清楚。又實在不知該從何說起。說神廟?說天書,還是娑婆海?開玩笑,莫說人根本不會信,萬一信了反手就把她押送去監察司沒跑了好吧。
思來想去,還是決定……
“不瞞一位,我……叫符瑤,家住長安,是被劫到島上的。”
不曉得自己捅天書的事有沒有“揚過名”,她毫不客氣地借了顧盼好閨友符瑤的名,戈平果然沒去深究,點頭道:“符姑娘,如何劫法,可否詳說?”
“說來話長。那時還是夏天,因為一樁案子,參加壽宴的人都被臨時叫去大理寺問話……”
她既不提那時究竟是什麼案子,也不去提左殊同,隻需扮演好一個偶然被妖魔邪道拐走的倒黴閨秀,縱然想挖也挖不出什麼來。
澄明問:“姑娘既是被挾持離京,那之後又發生什麼呢?”
“我平生從未見過這種妖魔,在馬車上就嚇昏過去了,之後……路上有一餐沒一餐,有時還被蒙上眼睛,糊裡糊塗被帶到島上,被關在黑漆漆的牢裡不見天日……”
簡而言之就是:起因不知道、過程不清楚、結果就現在。
戈平看著她的眼色顯而易見多了點同情。澄明卻沒這麼好糊弄了,他問:“他們隻關禁姑娘,沒有做其他事?”
啊這,怎麼編?如果說出來勞作之類,一定會被問及島上地勢,可要一直被關著白吃白喝,總有點說不過去……
“他們是想施一種禁術……”她猶豫要不要提換命術,想想還是算了,“是用我的血救什麼人吧,必須等到什麼則曜之日……”
澄明:“何謂則曜之日?”
編給你們琢磨的!
她好容易捋一圓出來,哪敢再給自己挖坑?為了終止話題假作抹淚,擺出往事不堪回首欲厥之態,“我也不知道……我隻知,若非一位救我於水火,隻怕我現在已經……多謝恩公!”
說著咳了幾下嗓子就要下床行跪禮,忙給戈平撈住:“我本庭北軍少將,救民於水火是我職責所在……先生,符姑娘也是被袖羅妖道所害,她病體未愈,不如先讓她好好休息,有什麼問題等上岸再說。”
等腳上的細鏈解開,屋內剩她一人,總算能騰出點勁兒來琢磨琢磨自己。
她第一時間去翻自己的衣物,軍醫說船上沒有女子,他們不便為她更衣,隻褪了她的外衫,但裡衣已不是八個月前所穿的那一身了。
柳扶微心中咯噔一聲,又仔細翻過衣兜,原本揣在懷裡的還有一本佛經、一支筆以及頭發上的紅綢帶怎麼都找不著了,渾身上下唯一一件物什隻有阿娘為她編的那串五彩彩繩。
是被海水衝走了?
但,東西可以被衝走,傷痕是怎麼不見的?
除非……她不是穿梭到八個月之後,而是……時間已經過了八個月?
海浪聲此起彼伏,人隨波動,她簡直懷疑之前的一切才是在做夢,一抬手,看到指尖一圈淡淡白印,再次愣住。
那時在渡厄上,就是右手食指上套著一圈發光的指環來著。這會兒指環不見了,但戴過的勒痕尤在……
不是夢。
她活下來了。
居然還多活了八個月。
可她卻將這八個月所發生的一切,悉數忘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