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說過不可答念影的話麼?”
司照長眉輕蹙, 目光透著責備之意。
她怔忡著,渾然沒有反應過來太孫殿下怎麼會憑空冒出來的。
小少女已是毛發倒豎,無比疾快撲身而上, 司照往前一步,抬手一道淡金色的弧光隔檔下來。
柳扶微:“她是……”
“是念影, 你的。”
說不清怎麼回事,太孫殿下這一出現, 自暴自棄的心態削減大半, 她如夢初醒:“我也不知怎麼的,就看到她了,是不是刺穿那隻蝴蝶,她就會回到我的身體裡麼……”
“這是心魂,心魂受損, 會傷及你的修為。”
“我沒有修為啊。”
“那會直損壽期。”
“……”壽期這種東西, 她所剩無幾了吧!
她一時六神無主,弧光之後的少女已狀若瘋魔,司照的目光亦挪到小少女身上,靜默一瞬,開口道:“我帶你回家。”
仿佛是通過人聲才尋著了人,小少女睜著兩隻赤紅的眼瞳,活脫像個小野獸:“你騙人!”
“我不騙你。”司照掌心翻轉, 是向她遞手的姿勢, “我帶你回家。”
隻此一聲,炸毛的小野獸眼中的異光逐漸淡去, 司照也斂起弧光,手仍停在半空。
小扶微呆了好一會兒,試探著探出手。
柳扶微欲攔:“她會傷人的……”
“無妨。”司照道。
他的手骨節分明, 對小扶微而言是足夠寬厚了,才握住了三根,雖沒有散發多麼強烈的黑氣,但手背還是肉眼可見的被燙紅了。
柳扶微見著了:“喂……”
司照回頭,食指附唇一豎:“噓。”
“……”
那明明是她被念影吸走的殘魂,不小心對付就罷,怎麼還煞有其事帶起孩子來了?
小少女沉浸於當年,未覺出異處,她把司照當成是救命稻草,問:“哥哥,你也是被那些牛頭馬麵劫到這裡來的麼?”
“牛頭馬麵?”
“戴麵具的賊匪,我就是被他們劫來的。”
司照皺眉:“你是怎麼逃出來的?”
“我也不記得了……”她小鼻子通紅,“我就記得我一直跑,一直跑,可這裡的路太奇怪了,怎麼都跑不出去……你知道這山上的路該怎麼走麼?”
“此地山霧障目,需避之而行。”
“處處山霧,如何避啊?”
他點了一根線香,一縷紫氣嫋嫋升起,有如橫空疾書的紫色鵝毛筆,飛蕩於半空。它們有些與周遭白霧融合,有些像是無頭蒼蠅碰壁般頻頻回彈,行跡清晰可見。
柳扶微一看會意:這紫氣與念影相克,一旦相觸,不消散反生成更濃的紫煙,如此一目了然,自能夠精準避開。
那紫氣儼如溪中遊動的魚兒,小少女臉上浮現出驚奇之色:“這就是傳說中的‘燃香引路’?能給我看看麼?”
司照竟未拒絕,將線香遞給她,她小心翼翼接過,手輕輕試晃著,衣袖稍稍往下,露出了腕間被泥水染臟的手繩,他瞥見,微一怔,小扶微又晃出了一波煙紫,問:“哥哥,這叫什麼呀?”
“紫螢。”
“紫色流螢?這又不會發光,不如叫鼠尾草呢。”
幾道森森陰火自白霧中流竄而出,驚得她往司照身後一挨。
柳扶微也怕這玩意兒,但親眼看她那般嬌弱不堪的樣子,心下油然而生一種“不要給我丟人”的情緒,忍不住道:“鬼、鬼火而已,有什麼好怕的。”
小少女怒氣衝她瞪去一眼,正要還舌,頭頂上的發梢被人輕輕一揉。
“看那裡。”
小少女循聲望去,漂浮在半空中的一團團陰火在紫螢的映照下,居然化身成了鳥兒的形態。
司照:“它們生前是林中鳥,因吸了天地之氣成了炳靈,並非鬼火。”
原來紫螢能讓人看到一些靈物的真身。
小少女黯淡的眸子生出了一點點亮:“我來時看到的那些,是不是也都不是鬼,也都是小鳥?”
司照煞有介事:“也可能是烏鴉,鬆鼠,或者猴子。”
小少女“噗”一聲笑出來。
夜色之下,環繞的鬼火成了一隻又一隻紫鳥,輕盈的翅梢拖著流螢般的光亮穿梭翻飛,劃破煙氤,也劃開了無邊無際的黑暗。
柳扶微靜靜凝著前方。
小少女滿身泥濘,男子衣衫落魄,連月影都不給他們一點麵子,斑斑駁駁地落在他們身上,紫色鬼鳥橫衝直撞的,也沒有飛出多少目眩神迷的美感來。
記憶中漫天陰森鬼火和眼前不同,曾經經曆的清晰如昨。
但,有哪裡變得不一樣了。
仿佛,生命中……真有的出現了這麼一人。
一個牽起她的手,陪她看那盞盞鬼火,化身成一隻小小鳥兒的人。
越過霧靄,踏上柔軟的草坡,放眼望去,草地上零星綴著白色野花,風雖還寒氣凜然,但不再像之前那般陰霾刺骨了。
柳扶微尤在觀察四下,不由感歎一句:“看來,這鬼蜮也是有冬有秋,並不是那麼一成不變的,我們繼續前行,應該……”
話音戛然而止,她發現小少女的身體逐漸變得透明了。
小扶微也停了步,她握不住這位大哥哥的手了。
司照並不意外。
他在罪業道修行兩年,見過念影,也見過亡靈,知道消弭怨氣本該以度化為主。
之前吳莊主的念影實在是傷害力太強,性命攸關之際他隻能行先驅逐。但這小娘子未有殺人之力,他本想先行安撫,再趁其不覺摘下她胸前黑蝶,如此還魄於本尊,當不會損害本體。
沒料想,念影的怨氣已自行削減。
他下意識回首,三步外的柳扶微衝他比了個“這是什麼情況”的手勢。
他也是難得遇見這種情形,一時猶豫難決,小少女問他:“哥哥,我是不是早就死了,再也回不了家了?”
司照一怔,道:“不是。”
“那,我是在夢中麼?”小少女的眼睛又氤氳起來了,“可我就算是做夢,也不可能夢到以後的自己啊。”
“你認得出她?”司照微微一詫。
按理說殘魂思考力,是遠不如正主的。
小扶微輕哼了一聲,不服氣又驕傲一揚下巴:“她長得那麼好看,一看就知道是我。”
司照失笑。
“可是以後的我,怎麼會變得那麼討人厭?凶巴巴的,一點兒也不溫柔,她還說我娘不要我了!”她垂眸,“明明是自己不要我了……”
柳扶微心下一悶。
眼見黑蝶又有加濃的趨勢,司照雙手撐著膝,彎下腰道:“她說得是氣話。”
“才不是。”
“她要是真的不要你了,何必一路緊隨不舍呢?”
他聲音溫潤,不自覺能撫平心瀾,小扶微咬唇:“那她和我說的那些話,都是真的麼?”
“等你回到她身邊,也許就有答案了。”
“可我怕,我怕她說得都是真的。”小扶微緊緊絞著自己的袖子,“如果回去,就要麵對所有人的拋棄,那我寧肯不回去。”
司照愣了一下,道:“不會的。”
“哥哥怎麼知道不會?”
司照不知她究竟經曆過什麼,亦不知她們倆之前談過什麼,縱是想勸也不知從何講起。
他蹲下身,與小扶微平視,道:“哥哥也曾經像你一樣,被遺棄在一個角落,認定世上再也不會有人記起我了。那時我常對自己說,哪怕還有一個人希望我好好活著,也許我就可以好好活著。我等了很久,想等的人還是沒有來,卻等來了一個怪人,她無端贈我一頓訓斥,怪我癡心妄想,怪我多管閒事,還怪我愚蠢。”
“……”柳扶微顯然已聽出他指的“怪人”是誰了。
小扶微忿忿道:“那人,怎麼可以這樣嘛!”
“是啊,怎麼可以這樣?”司照一頷首,微微一笑,“可她,原本可以不這樣的,就像這世上其他人一樣。”
小扶微似懂非懂:“所以呢?”
“如果有人告訴你,你將來會遇到的苦難和艱辛,她的初衷,一定不是希望你就此放棄。”
小扶微怔然:“那是什麼?”
“也許,是她自己有些累了,想從你這兒聽一兩句安慰。”
“什麼嘛,哪有要小孩子安慰大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