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為自己是瞞天過海, 聽他說出“阿飛”時,柳扶微驚得連被褥都放下了,“殿下是怎麼知道的?”
司照立時偏頭:“先穿好衣……再說。”
隔著好幾步的距離, 她看不懂他的態度:“殿下……不鏟奸除惡的麼?”
“那得看你有多‘奸’多‘惡’了。” 說著踱至四方小桌邊前。
是錯覺麼?
方才因為小小一根情絲繞就可怕成那樣, 現在知道她是阿飛了,反倒如此平靜。
這太孫殿下也未免太難以捉摸了。
不過,再難以捉摸,秘密既已被窺破, 便等同於小命捏在他的手中。
總歸是嗅到他一絲鬆動之意,她沒必要拗著來, 於是披了件襖子慢吞吞下床, 蝸行牛步,仿佛遲幾拍就走不到太孫殿下跟前似的。
司照也沒抬頭,隻道:“坐下。”
她“哦”了一聲, 揀對座一坐, 兩手交疊於膝前,扮足了知錯模樣:“殿下真的不能先告訴我,你是怎麼認出我的麼?”
司照麵上古井無波。
哪怕早知這位柳小姐是花招百出、滿肚子鬼主意,也料想她是惹了不小的事才會刻意隱瞞身份, 甚至於, 他基本猜出她是受控於袖羅教, 但……袖羅教主……
若不是親眼看她在青澤廟中出手,他也不能確定。
雖然,他並未見過傳說中的阿飛, 但不論是她出現的時機,還是她出手時對青澤的所言,他要是再猜不出來, 那才真是心盲。
“不能。”
不知道是否錯覺,他的神色未變,卻多了一種讓人無處遁形的威壓。
她心下一凜,“我說……就是了。”
該怎麼說,她心裡屬實也沒有底。
所謂坦白從嚴,要是沒有經曆方才那一出,她可能還會考慮看看能否含糊其辭蒙混過關,但顯然……她已經在他麵前暴露了太多線索,再負隅頑抗隻能死路一條啊。
於是,便將從出神廟之後的事如實道出。
當然,需得略過遇老僧那一節。
實則,對於她為何會出現在袖羅島,司照心中已有了幾分判斷,再聽她此刻所說,一一印證了他的猜測。
“那日離開神廟後,我就被袖羅教劫走了,他們就逼著我做這個教主……隻是,這做了教主之後的事,我也忘了大半,說實話,我就是阿飛這件事,我也才是這兩日才想起的。”
失憶之事本就夠匪夷所思了,又聽得出她刻意含糊其辭,他不覺蹙眉:“要我幫你,就不可再巧言抵飾。”
“沒騙人,我是真忘了。”
“為何要你做教主?”
柳扶微默了一瞬。
其他的事都有可轉圜之處,唯獨這枚指環的來曆……如太孫殿下這般虔誠的佛家弟子,自是最信“天命不可違”那一套,若得知自己是什麼禍世魔星,說什麼也是死路一條啊。
於是,已到了嘴邊的話,拐個彎咽回去:“因為這枚指環,認我做了主人,他們那兒……是有這個規矩來著。”
他肅然:“不論你是逼不得已,還是主動而為之,你都應當知道‘阿飛’二字意味著什麼。”
“我知道,我知道這是死罪。”細數完自己的罪行,她越說越絕望,索性自暴自棄了起來,起身,撩開裙擺往地上一跪,“我被劫走之後一直沒有回過家,此事我家人一概不知……殿下若真要處決我,可否做得悄無聲息一些?”
“我何時說我要處……”司照道:“你不回家,是擔心禍及家人?”
不然,即使隻剩幾日陽壽也想回的家,她為什麼不回呢?
這段時日,她一點點探索真相,又不得不死守秘密,連黯然傷懷的時間都沒有。今夜乍然開了個口子,某些情緒不可抑製地溢出來,她揉了揉泛酸的鼻尖,道:“也許,我也怕被大義滅親吧,哈。”
她說“哈”時,心頭泛起一絲茫然的委屈來。
司照沒往下問了,道:“你先起來。”
她咕噥著:“我不要。反正回頭也是要跪的,起起跪跪,更是辛苦。”
“指環,給我看看。”
她把頭放更低了,“這個摘不下來。”
一隻手遞來,她抬眸。
是太孫殿下蹲下了身。
“手給我。”
大概是因為他的語氣溫和了些許,以至於她真伸出了手。
少女的手纖纖如嫩荑,輕輕落在掌心,癢得遠不止是掌心。
司照閉了閉眼,摒棄雜念,重新睜眼。
兩手相觸時,光倏地盛起。
司照仔細端詳起來。
戒光介於幽藍幽紫之間,戒身套著中指,目測並不緊勒,但他稍稍施力,如她所言無法摘下。
一股力量源源不竭地自戒身散發而出,湧入掌心——這就是令他短暫恢複五感的力量。與靈力相近,卻又不同於尋常的靈力。
司照一時之間判斷不出這是何神物,隻隱隱覺得這種力量有幾分熟悉。
“進青澤廟之前,你手中尚無此物。”他問:“誰給你的?”
她知自己在此道上的斤兩,太孫殿下如此敏銳,凡是可考證之處,不可有偽。
“之前在刀裡。”
“戈平的那柄刀?”
“我本也不想做這勞什子教主,可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小女子哪逃得過袖羅教的手掌心呢……”
她不能說做教主這事是自己主動攬上身的,尤其現在都記不清自己此後所為。那倒不如塑造一個“傀儡教主”的形象——反正這一茬唯一的人證鬱濃已不在人世。
她這便道:“本來我終於等到脫身的機會,才將這法器藏在刀裡,然後神不知鬼不覺的回到長安去……”
“既如此,你為何又要拿回來?”
“理由,方才殿下欺負我的時候,我不是已經告訴你了……”
“我何時欺……”司照立即鬆手,“方才那是,法器,失了靈。”
“法器失靈?”她心有餘悸的揉了揉肩,“那我奉勸殿下還是趁早換個法器。”
實則,這縛仙索乃是他人生中第一件法器,伴他足足十五年,從未失靈。
司照斂去麵上浮起一股不大自在之色,“……我既是認真問話,你也當認真回答。”
“我很認真啊,若不是為了救殿下,難不成我還是進去觀戰的啊?”
“你又怎知你救得了我?”
“我不知。但這世上,本就是有一些‘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情況嘛。”
燭光在她臉上鍍了一層茸茸的光暈。
臥在長長睫毛下的兩顆眸子忽閃,未掩八麵玲瓏之意。
但玲瓏之中,亦有真誠。
他一時之間,竟忘了挪眼。
她看他不說話,訥訥道:“我都把所有真相告訴殿下了,你怎麼沒反應?”
他從怔愣中緩過神,站起身回到桌邊,舉盞,才發現杯中水早已飲儘。
心口的薔薇花又開始灼燒起來,想必又是這情絲術法在作祟。
“若不是我發現的,隻怕柳小姐根本不會對我坦白。”
“果然,殿下嘴上說坦白從寬,實則是坦白從嚴,心裡生氣得緊。”
司照似有些無奈:“這是生氣的問題?你現在是做了袖羅教教主,你以為是什麼山匪頭子?”
“……那也已是木已成舟、米已成炊了,殿下隻管告訴我,你是要幫我,還是……要除我?”
司照沒答,片刻後,睨向她:“你……體中還有誰的情根?”
“就隻有蘭公子的……”應該吧?
“先還給他。”
“本就要還的,還不是被……”
“但不可以用那種方式。”
“哪種?”她問完先會意了,“你是說親……可那是還情根唯一的方法啊。”
他麵色微沉,“你可以將情根先還給啃星,再讓她還給蘭遇。”
要、要兜這麼大圈子的麼?
見她投來滿麵狐疑之色,他道:“你記憶恢複不全,不擅此道,若過程中有任何失誤,情根不全,恐會對蘭遇造成不可估量的傷害。”
“……哦。”
“還有,今後,不允許再對任何人用情絲繞,”他頓了一下,“也不可以拔人情根了。”
她又遲疑了一下,“有危險也不行?”
“不行。”他加重了語氣。
她又低低“哦”了一聲,仍不甘心,道:“將來的夫君也不行麼?”
“……你已,有屬意之人了?”
“現在沒有,不代表將來沒有啊……”
“當然不行!”杯盞重重落桌,“待人當以誠,魅惑人心之術最可怕一點,在於你會以此輕視人心,枉顧人情,你若再用這等旁門左道之術,我絕不輕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