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說說而已嘛,怎麼又生氣了?
何況世道多變,人心不古,情絲繞如此好用,若真遇到一個品貌端方的好郎君,不用才是傻子呢。隻是眼下還得敷衍過去,她便道:“……嗯嗯,殿下說得都對,我答應你,絕不會為一己之私,再對旁人使用這種惑人心性的妖法……”
話裡話外分明留了餘地,司照正待說點什麼,有人衝進來,是剛剛來過的玄陽門弟子的聲音:“殿下,你還在麼?不好了——”
門撞進來時,柳扶微根本沒來得及反應,隻覺胳膊被人往上一扶——是被太孫從跪地的姿勢拎回到座兒上去了。
司照單手負背,麵向火急火燎的玄陽門弟子:“何事?”
“有人闖進戈望元帥的房間,欲要奪取心種,師尊令我來通知殿下,是袖羅教阿飛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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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明明無星也無月,暗淡的天透著一種詭異的血紅。
橙紅的陣紋之下,長長的回廊蜿蜒而上,高聳入雲,四方石雕神獸眼底發出炙紅的光,往下看,依稀可見八卦太極圖式的宮觀。
其中一處宮觀外,數百玄陽門弟子群繞在外,是嚴陣以待之勢。下了白玉階,才邁入院中,梅不虛的話音自室內傳出:“你們當真看清了?”
“回師尊,當時師兄正在屋內與妖賊纏鬥,我們一破開這些蔓藤,便見一道金光乍現,之後師兄們同妖賊就都消失了……”
梅不虛道:“果然是那法寶作祟。熔爐陣既開,人走不遠,速速去尋。”話音方落,忽見外頭踱來人,“殿下來了……嗯?”
是見司照身畔跟著位姑娘家,這才愣了一下。
柳扶微麵戴帷帽,手纏繃帶,做出一副弱不禁風狀衝梅不虛施了一禮。
她方才乍一聽“阿飛闖陣”就頓感不妙——本人就在此處,哪來第二個阿飛?
念頭一轉,莫不是橙心出的手?說來,她醒後就不見這死丫頭蹤影,以橙心那個性子按理說不是應該寸步不離的賴著自己麼?
她自也想過來瞧瞧情況,又唯恐這會兒四處亂晃自曝身份,正踟躕著,司照連招呼都不打,就令她纏好手上的繃帶同往。
她焉能不慌?
可玄陽門弟子在外,看他神情波瀾不驚,她也不願在此時落單,便壯著膽子來了。
司照平靜道:“聽聞阿飛出現,此女曾被劫過袖羅島,我想讓她來認一認人。”
梅不虛點了一下頭,道:“尚未捉到人。”
見梅不虛並沒在意她,柳扶微稍稍籲了一口氣,同時心底生出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刺激感。
按說吧,這天下第一大仙門布下如此陣仗隻為對付她,該是要怕的,但奇怪的是,真給她蒙混過關時,她的第一反應居然是:玄陽門果然廢物。
繼而,又被自己這種想法嚇著:果什麼然,你也不瞧瞧自己是個什麼處境?
司照看了一眼自院外蔓到屋內的蔓藤,問:“戈帥可有恙?”
“殿下請隨我進來。”
此為戈望療傷期間所住寢屋,離掌門居所不過一院之隔。桌櫃坍塌四散,顯然經曆過搏鬥,自屋外向壁內處處蔓藤枝葉,纏繞最多的是那一方床榻——是連人帶床都裹成了藤葉粽子,床尾死死卡在窗戶上,正因如此,方才在屋中鬥得最狠時躲過一劫。
是的,戈帥全須全尾的躺在裡頭,割開藤枝後,幾位玄陽門弟子小心翼翼的將人抬到軟毯上,戈平跪在一邊,抬頭見到司照,“殿下,父帥他……”
戈望脖子、手腳腕黑色血管膨出,整個人宛如成了活人肥料,被可怖的樹根所彌漫。梅不虛歎了一口氣道:“心種已啟,若不能天亮之前抓住阿飛,隻怕回天乏術。”
司照道:“梅老豈知來者定是阿飛?也許另有其人。”
梅不虛:“阿飛本就是下心種之人,今夜他取心種亦是眾人親睹,而且可令人在瞬息間消失的法器,他也不是第一次用了。”
司照蹲下身,稍稍探過戈望脈息,側向戈平:“當時你也在屋中?”
戈平懊惱道:“我當時在這兒陪床,感覺到屋中炭火燒完了,就喚人過來加炭,順便去了趟茅房,回來就見這些蔓藤圍了整間屋子……是我的疏忽……不該離開父帥左右。”
另一玄陽門弟子道:“師父囑咐我們留守院中,一聽到動靜就趕了去,可這蔓藤委實詭異,仿佛無知無儘怎麼都砍不完,勉強以劍氣破藤,就看到蒼萌翁和他的徒弟啃星一人手握藤蘿枝,一人一手係傀儡線,那線頭直鑽戈帥心口,正是要取出心種……支洲師兄及澄明師兄正待去阻,誰知一道光亮起……”
幾人均不見了影子。
柳扶微人站在屋外,聽到此處,心道:莫非橙心打算自己取回她娘的情根,叫談靈瑟一起去搭把手?
梅不虛道:“這阿飛居然扮成蒼萌翁混入我教。現如今,殿下總該相信老夫的話了吧?”
司照睨了周圍一圈,現場痕跡不由自主在腦海裡回溯倒流。
不說其他,單憑這張床榻挪動軌跡能看出是避開了某些襲擊,尤其是將整個榻裹到窗邊——不像殺人,更像救人。
梅不虛為戈望服下兩顆丹藥,對戈平道:“小將軍先帶戈帥去禪房,令幾位長老為其固守根源,陣法已啟,任憑天大的高手都無法離開玄陽。”
戈平一抹眼淚:“我要親手擒住妖賊,請掌門帶我同去。”
司照道:“下手者未得逞,不是沒有去而複返的可能。”
這話戈平聽入了耳,跪拜道:“求梅掌門救我父帥。”
梅不虛:“老夫自當儘力而為……”
話未說完,有弟子自外踱來,附耳說了句什麼,梅不虛一揮袖,帶領弟子們匆匆離去。
戈平心係父親安危,急著抬人去禪房,經過門口時,柳扶微瞥見繚繞於戈望周身的黑氣,一時也覺觸目驚心。
鬱濃曾說,心種即是由自己的心域所練,人人都有屬於自己的種子,但唯有袖羅教方有將自己的種子植入他人心域,並據為己用。
外人隻知被袖羅教下了此種必死無疑,殊不知還有一種磨人的法子,是將其神魂徹底染黑,令其作惡無數後榨乾——就戈帥這麼個情況,真抓來了始作俑者也是救不成的,要是還想保他一世英名,還不如趁早給他一個了結。
除非……闖入他的心域,看看有沒有可能將心種拔去。
念頭一起,她自己先否決了:彆說我現在進自己的心域都難,就算能辦到,回頭眾人一瞧,不得把賬都算我頭上了?
她兀自搖首,心中又總有些不好受:戈帥一生血戰衛國,如今命在旦夕,我明明有救他的可能,當真連試都不試麼?
整好司照踱出,她想說點什麼,他看了一眼沉寂的天,沒理她。
柳扶微莫名了一下,緊跟著他,待出了院落,步向高懸於半空的長廊,她忍不住道:“殿下。”
見他還是沒回應,她快了他一步,伸手攔住他,道:“殿下……”
他依舊不應,就這麼徑自越過去。
柳扶微被風吹得一抖,心中本就傾斜的天平毫不猶豫的翻了。
嘁。還考慮救人?他都把你當成主謀了。
廊外風雪交加,她卻越走越慢,片刻後,司照回頭,發現她人被自己甩出遠遠一大截。
他原地等了一下,見她走得還是極慢,大步流星到她跟前。
柳扶微頭一偏,司照不解其意:“怎麼了?”
“殿下既然不想聽我說話,我又何必死皮賴臉貼著殿下惹人嫌?”
“我是怕隔牆有耳。”
她不信,“方才周圍明明都沒人。”
“修道者,耳目聰敏,有些十丈外的聲音也能聽得分明。”
“那我們還在屋裡說了那麼多話,豈不是都被聽了去。”
“我早就貼過隔音符了。”
她仗著戴帷帽,做了個不服氣的神色,咕噥道:“殿下這麼多‘早就’,我哪能樣樣會意?而且我本來都藏得好好的,是殿下非要帶我過來。”
司照道:“他們既認定是阿飛所為,自得重新查房,或將賓客都帶去一處集中。”
柳扶微後知後覺會意:這種時候越是大喇喇跟來,不等同於默認自己一直和他一起麼?
“殿下是在幫我做不在場的證明啊?”她撩開帷帽一角。
司照雙手抱在胸前,“不然呢?”
她心情卻頓時好了些,“我還當殿下是擔心我作惡,才要將我拴在身邊的。”
司照睨了她一眼,居然流露了些許脾氣來:“確實,這是主因。”
“噯!我該坦白的不是都和你坦白了麼?再說,我可是由始至終都沒離開過你啊……”
“深入虎穴,‘教主’還有說笑的興致,可見你和我說的種種迫不得已,也未必是真。”
被戳中心思的“教主”這才收斂笑意:“今夜的事,我當真毫不知情。我也不知橙心為何會出現在戈帥房裡的,至少有一點我可以確定,種心種者,不是她。”
“既毫不知情,你又為何如此篤定?”
柳扶微知道憑一己之力在玄陽門中寸步難行,要取得太孫的支持,橙心的身世必須如實相告:“不瞞殿下,她們其中有一人,是戈帥的親閨女。”
又道:“青狼和紅狐的故事殿下可還記得?”
司照早知紅狐是鬱濃,但聽說他們有女兒,果然怔住。
柳扶微:“她叫橙心,和我年紀一般大,自幼就沒怎麼離開過袖羅島,除了貪吃貪玩兒,或是用藤枝嚇唬人,基本上……沒做過什麼惡事。而且她對爹爹向來有許多向往和憧憬,絕無加害的可能。”
“你是說,她今夜出現在此地,是為了救人?”
“這隻是我的猜測……”
他卻沒被她的話帶著跑,“另一個人是何身份?”
柳扶微一時卡殼,談靈瑟的情況她也記不太清,隻知她是星渺宗蒼萌翁的孫女兒……但這是可以說的麼?
“也是……教裡的人。”
“你老實告訴我,戈帥的心種,到底是不是你種的?” 他往前兩步,正色道:“此事非同小可,決不可兒戲。”
風愈發大了。
帷帽的綁帶勒得脖子生疼,她索性一把扯下來,正想對司照再多坦白兩分,忽然間一片雪花落在眼皮上,她本能一閉眼,腦海中無端躥出一幅畫麵——是密密麻麻的針形葉子覆在周圍,透過縫隙能看到前方的一點光亮……
轉瞬消失不見。
她喃喃道:“蘭公子?”
司照蹙眉:“我在同你說正事,你在想蘭遇?”
“我不是想到,是看到。不對,是看到蘭遇看到的東西了。”她不知從何解釋,“就是,他的情根在我這兒,所以我能看到……”
司照聽懂了:“他人在哪裡?”
柳扶微單扶著欄杆,仰起頭,任憑風雪澆在臉上:“……好像被掛在樹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