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不虛顫顫巍巍直起身, 問道:“殿下……是天書之主?”
柳扶微對於“天書之主”的概念還停留在“都是倒黴人”的層麵,未曾想,司照這一亮相倒真將大夥都給唬住似的, 忽聽有人嗤笑一聲:“什麼天書之主?少笑死人了。”
出聲的是澄明。
此刻的澄明, 漸浮現出另一番輪廓,就連手中原本所握的劍都幻化成了一柄金身紅纓槍——
漫天飛舞的雪花落在黑發上, 隻一息,便染成了滿頭銀白,伴隨著陰鬱且泛濫的殺意,席卷其身。
魔影青澤。
場中個個仙門尊長皆流露出驚悚之色, 吳一錯當先失聲道:“怎麼可能會是青澤!當年明明……”
青澤轉了轉手中紅纓槍,“你們是想問,那狼妖當年明明已經被你們挫骨揚灰了,怎麼還能夠轉世投胎呢?”
梅不虛上下死死盯著青澤,呼吸急促起來:“你是三魂轉世之軀。”
青澤笑哼一聲,“師尊,您大限將至, 總算不再老眼昏花了。”
柳扶微沒聽懂:“什麼是三魂轉世之軀?”
談靈瑟解釋, “就是一半殘魄轉世投胎。”
柳扶微不由震驚:“難道每個人都能把自己拆了,下一世種成兩個自己?”
談靈瑟也奇怪:“按理說不能。”
那廂梅不虛道:“你是將彆人的魂魄取為己用……”
“哪及得上你們玄陽仙門?為自己門派興旺,不惜盜取福脈, 美其名曰造福一方,不錯, 是造福了一方,而令本來平靜的四方日益荒蕪,以至怨魂橫生無處可歸……”青澤說到此處,笑了一聲, “我倒很是感激您,若非那諸多怨魂是被困於幻林之中,我又如何能夠站在這兒呢。”
眾人悚然一驚!
司照道:“你以它們的怨氣為食成了魔影。”
“是他們甘願上供,哪怕徹底消失在這世間,也要拉玄陽門……陪葬。”
梅不虛道:“此子本就是天書預言禍害蒼生之妖物,殿下定要立斬不留啊!”
青澤哈哈笑了起來,“一會兒讓我殺你,一會兒讓你殺我。你說他們有趣不有趣?”
司照道:“縱然你心中有再多怨恨,靈州更多的,是無辜之人。”
“看來太孫殿下是執意與我為敵啊……”青澤儼然有恃無恐,他的眸光落在司照握劍的手上,“我不妨告訴你,這四道熔爐陣之下所連著的地脈四象縱橫,除非你有把握將其餘三道悉數滅光,否則天一亮,整個靈州依舊會毀於一旦……”
門外傳來一聲痛心疾首的低吼:“阿澤!”
是戈望戈將軍,他不知是幾時醒來,在戈平的攙扶下一瘸一拐步進殿中。
實際上,戈平在撲向榻邊的那一刻,就已察覺到父帥麵上的青黑樹紋消退大半,待戈望醒轉後道出部分實情,第一時間趕來親睹眼前這一幕:“阿澤!你恨的人是我,殺了我,結束這一切吧!”
青澤陰惻惻道:“你以為你是誰?就憑你一個人憑什麼可以結束這一切?”
“當年你曾說過,你會保護靈州,保護所有人……”戈望疾行兩步道:“還有阿濃,你姐姐她、她當年沒有拋棄你……”
青澤聽到“阿濃”二字,聲音逐漸變了調,“不要再提什麼姐姐,你們所有人都得死!”
柳扶微暗忖:現在不論如何說,青澤都會視作緩兵之計,要如何讓他相信?
司照身形一掠,躍至青龍法陣之上。青澤餘光一瞥,搶身一步以搶挑開太孫的劍,道:“難道太孫殿下不知,天書之主可滅熔爐之火,禍世之主卻能夠重燃熔爐之火?”
司照:“你並非禍星……”
“既然連天書都說我是禍端,今日靈州之劫,任憑誰都無能為力!”
被戈望刺激的青澤根本不願聽人說話,兩人一來一回,雖說當下勝負難分,但司照畢竟傷勢極重,所過之處鮮血滴濺,就連一身黃衫都被染成了一身紅衣。
戈望拾刀衝上前去。然而才行數步,就被那熔爐火的炙流逼得整個人往後一仰,連連退後十數步,儼然是靠不近那爐火。
咦,難道救世主換了屆,就不靈驗了?
柳扶微揣測著司照未說完的那句“你不是禍星”,心中陡然生出了一種猜測,她轉向談靈瑟道:“有沒有帶擴聲符?”
談靈瑟自袖中取出。
“開。”
符篆立時亮起了一道淡淡紅光,柳扶微高聲道:“青澤,你不是什麼禍世之主……”
擴音符能夠讓人的聲音瞬間放大數十倍,並像是從遙遠的天空下傳來,一時之間居然有一種老天爺開了腔調的錯覺。
眾人麵麵相覷:這是什麼情況?
柳扶微道:“天書預言根本不是真的,因那天書,從一開始就是假的!”
這話不僅讓青澤的刺槍一滯,甚至於讓所有人都呆愣在了原地,第一個開口應聲的是梅不虛:“誰在妖言惑眾!”
麵對眾人四顧的目光,柳扶微本能去避。
但聽司照道:“不錯。從一開始,天書所擇之主,並非戈將軍。”
這句話,成功的將眾人的目光重新吸回來,戈望難以置信:“殿下,你說什麼?”
“天書擇主,既為‘擇’,當先令‘主’得之。”司照看了戈望一眼,“敢問戈將軍,當年天書降臨時,你可曾將其拿到手中過?”
戈望下意識看向梅不虛,而梅不虛則咬牙道:“曆代天書皆有不同,誰說過拿得到天書的才是天書之主……”
有長老替他接道:“天就快亮了,待我們齊心協力先滅了此妖物……”
這句話成功提醒了青澤,他一麵揮槍一麵道:“我都被你挑起好奇心了,天書所擇之主不是戈望,那是誰?不要再說是你自己了,十六年前殿下你還隻是個乳臭未乾的……”
“是你。”
青澤像是聽了一場笑話:“殿下您為了平息我的怒火,連這種鬼話都編得出來……可惜了,我就是鬼,鬼都不會信!”
紅纓槍在青澤手中發出刺耳的嗡鳴,這回司照沒有硬扛,是在快要近身之際一避,青澤收槍不及,但聽“砰”一聲,槍尖分毫不差地紮進了紅彤彤的石柱之內!
高高矗立的青龍石獸宛如被射中的蒼鷹,口中的烈焰瞬間偃旗息鼓,又一道熔爐之火暗了下來。
如果說,有什麼比太孫殿下一劍滅爐火更令人震驚的事,恐怕便是此刻了。
“倘若你當真是禍世主,方才這一槍,隻能使熔爐火燒得更旺。”司照站在青澤的身後,“所以,是你。”
眾人一時無聲。
青澤茫然俯瞰著陣台之下的戈望,慢慢回頭,直到目光重新落回到太孫身上:“你……再說一遍。”
“殿下!”梅不虛強自疾行數步,情緒異常激動:“你應該知道,他是因何而生,有些話一旦說出,會有何後果!!”
……
柳扶微一開始隻是幫司照分散青澤的注意,不料憑著三分推斷還真猜測戳中了當年的隱情。
司照他劍尖向下,道:“那年天書出現在戈將軍麵前,是因為戈將軍乃是一軍主帥,卻忘了伴在戈將軍身側的青澤將軍。”說著,眸光從戈望轉到梅不虛身上,“當年,是梅老與四大仙門仙尊共同出手,以乾坤挪移陣法將真正的天書與假天書調換。”
司照道:“‘禍出青狼’,根本不是天書所言,而是以幻術一筆一劃所寫,為讓所有人認定青澤即禍端,將真正的天書據為己用。”
“不是!!!”
“倘若那真是天書,當初鬱濃又如何能夠奪得走呢?”司照道:“諸地靈脈在一夕之間被挪至玄陽門前,這是不爭的事實。”
他的話猶如驚雷,就這麼猝不及防的劈開了塵封多年的真相。
“司圖南!!!”梅不虛怒目圓睜:“你究竟、究竟為何會偏幫這類妖物!”
“我隻是道明真相。”
“什麼真相?他本就是一介妖物,倘若天書當真讓他得手,那才是生民之大患!”
偌大的殿宇一時無人開口,空氣中隻餘風聲、雪聲、炙火灼灼之聲。
梅不虛的這一句,已無異於是承認一切了。
不少玄陽門弟子都不覺往後退了幾步,滿麵荒唐。
司照沉聲道:“白夜欺人,難逃清夜之鬼報,以正義之名,行苟且之舉,方為禍端。”
柳扶微心中亦泛起了難以言喻的憤怒。
人的貪,人的惡,原來可以如此顛倒黑白,讓原本的救世之主,成為一個禍世之主。
“哈哈哈哈哈!”
終是青澤的笑聲打破了這最後一層死寂,他捂著肚子狂笑不止,笑出了眼淚,“好、好一個生民大患,好一個一介妖物……好得很呐!皇太孫殿下,我可真得好好謝謝您了,若不是您告訴我,我都不知道原來我才是天書之主,哈哈哈哈……”
他手中的紅纓槍在一刹之間發出深沉森然的光,“那我將這些禍害、妖物統統滅了,不就是名副其實的救世之主了麼?”
戾氣源源不竭地自他體內湧出,發梢,體膚,那是大開殺戒的前兆。
他對於仙門劍陣、太極宮布局皆了如指掌,稍微一起手勢,翻滾著黑浪的念影,層疊覆湧,整個太極宮像是被扣上一口大鍋,封個徹底。
因在場大部分人早將靈力耗在了天地熔爐陣中,此刻幾乎沒有與之對抗的能力。
柳扶微看向高台之上與青澤成對峙之勢的司照。
這一幕頗有一種青澤廟重現之感。
“太孫殿下若想阻我,大可放馬過來。”
“將軍就不想知道你是如何起死回生的?”
“是天意。”
“你能活,是因有人為你供奉,也因你心中猶存善念。司照道:“當年將軍趕赴至村落,非要傷害百姓,而是想要保護他們。”
青澤含在嘴角的冷笑一滯。
不遠處的戈望無法靠近,踉蹌著搶往前一步:“殿下此言何意?!”
司照那雙望著青澤的眼透著悲憫之意:“天書遭置換,地脈受損,房屋倶塌,青澤將軍才會救助受困百姓,怎料‘天書預言’橫生。”
點滴真相,荒謬如斯。
柳扶微心頭一震:原來在幻境裡,太孫殿下便看透這症結所在了。
玄陽門以除禍為由,攜千人劍陣殺至村落……
司照看向青澤:“將軍從來沒有想過要傷害靈州,隻因靈州是鬱濃和將軍一起守護的地方。”
青澤眸如寒星:“你住口!”
司照眸光不轉:“你本可以刺死戈帥,最終沒下手,可因想起他胸口之中,有鬱濃的情根?”
“夠了!”青澤霍然一聲怒喝,胸口劇烈起伏,“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我早就不在乎了!反正世人都恨透了我,他們……口口聲聲說把我當成兄弟、把我當成親人,到頭來,所有人都盼著我去死!就連……就連我阿姐也一樣。”
柳扶微聽到此處,道:“鬱濃沒有棄你,殿下所說句句屬實!”
擴音符仍為消散,這句話蕩在空中,夾雜著嗚嗚風啼。
“那又如何!”青澤仰頭質問,“她不還是先我一步而死嗎?!”
柳扶微呆住。
“我、我好不容易活下來,好不容易找回所有的記憶,可是她,為什麼就死了呢?”青澤仰頭,看著漫天的大雪撲簌簌落下,“她不還是,棄我而去麼?”
他早就不恨鬱濃棄他了。
他隻是,拚命地、拚命地想要再見阿姐一麵。
“撲通”一聲,戈望跪在地上,涕淚縱橫道:“阿澤,我對不起你……你將我五馬分屍也好,以我神魂為祭也罷,但求你,請求你不要再傷害無辜的百姓……”
戈平這回也隨父親一道跪下,一下下用力磕首:“澄明先生……不,青澤將軍,如果父帥一人不夠,我願一起受死。”
青澤喉間幾度滾動,聲音暗啞地問:“世人如此待我,我憑什麼還要善待世人!”
柳扶微下意識按著隱隱作痛的心脈。
再拖下去,所有人都得折在此處,她對擴音符道:“青澤,鬱濃是為了救她的女兒才死的。”
青澤整個人僵了一下,“女兒?”
“被吊在上麵的女孩,就是鬱濃的女兒。”
青澤那張如鬼如魅的麵容終於起了變化,他仰頭望向昏厥在石像手中的橙心,瞳孔瘋狂劇顫:“你說……她是誰?”
“轟”一聲,地動山搖,那玄陽玉清聖像發出“哢噠哢噠”斷裂之響,驟現坍塌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