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架勢,自不是真的天崩地裂,而是……
梅不虛等人已退到陣圈之外,顯是他們趁人不備不知動了哪裡的機關秘術。
司照勃然變色:“梅不虛!你可知你在做什麼?”
赤紅的光將梅不虛照得猶如鬼魅:“與其由狼妖害死我們所有人,何不破開天地熔爐!”
卻有其他門派弟子瞠目道:“此處地脈接壤靈州百裡,那火豈不是……”
梅不虛已是徹底撕破臉皮:“縱然靈州毀於一旦,追本溯源,也是禍出青狼!”
須臾間,風狂火盛,無數怨魂於空中慘叫,石塊與焦炭砸進了殿宇,跑得遲的仙門弟子被砸中,嗷嗷慘叫,猶如煉獄。
柳扶微在亂七八糟的叫嚷聲中,看明白了。
單是盜取天書、修改地脈,哪一樁罪都是禍國殃民之罪,事情敗露之際,梅不虛已做了滅口的打算了。
明明隻需消除青澤之怨,此禍可消。怎禁得住玄陽門不去弭災,反施助虐?
血紅色的火雨如魔鬼一般泛濫在空氣當中,被火沾到的人皆被燒得痛苦不堪,沒滾兩下便沒了氣息。
怪的是,柳扶微不覺得多麼懼怕,眼看聖像將傾,她足下一踏,堪堪就朝著那個方向一躍而起。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從騰空而起到一把撈住橙心,全程順利的簡直不可思議。
奈何,這般全憑本能爆發的身手才維持了一個眨眼。
兩人急遽下墜之際,一尾繩索纏上了她們的腰,柳扶微低頭一看,是太孫殿下的縛仙繩!
司照一手持劍,一手牽繩,到底是負傷之軀,不得不棄劍,改用雙手才將她們拉回地麵。
這一扶重心不穩,連同他都被帶著滾擦出了幾丈遠,就在這時,一道身軀生生擋在跟前,生生攔截住了撲襲而來的火光。
繼而那人長槍一揮,瞬間熄滅了纏燒舔噬的火舌。
青澤。
眾人都沒有反應過來,救人的會是他。
他第一時間撲過來照看橙心的傷勢:“她怎麼了!”
柳扶微死死地握住橙心的手心,眼看著她仍沒有反應,想起自己從戈望靈域內拔來的情根,也一股腦統統注入到橙心靈脈之中。
依舊不見她醒。
青澤終於不耐煩了,他握住橙心另一隻手,卻是在四人相互觸碰到的這一刻,脈望之光大盛,繼而一縷清幽的輪廓漂浮而出——雖然隻是一縷念識,根本看不清麵容,但他們都認出了那是誰!
當初鬱濃將進出靈域之法傳給她時,正是將妖根灌注在她的神戒當中的。
這確是她寄存於世的一縷念識——
當他們觸到脈望時,卻能感知到那最後的回憶……
****
他們看到了那片廢墟裡的鬱濃。
是在拿到了假天書後,趕到村落的鬱濃,她高舉著刀指向戈望。
也許是因為情根,那一刀注定無法揮落,她道:“阿澤今日本想代你受天書之噬,是我在給他的橙子裡下了藥,他才趕不及的。阿望,你我都是殺他的凶手。”
她獨自一人背著青澤的屍身離開了。
那一程很長,冰河無儘,冰山無絕,她凍住了他的屍身,保住了他體內尚未完全散去的一兩縷神魂。
她回到離了數十年的家,祈求教主救青澤一命。
“他魂魄散儘大半,投不成凡胎。”那時袖羅教主道:“除非你肯拿出一半心魂為他補上……”
鬱濃:“彆說一半,就算是全部也可以。”
“不,隻能一半,另一半你需得找到真正認可他的人去供奉他,方有可能為他找回遺失魂魄。”
鬱濃剖去了一半心,並為他搭建了一座小小的廟宇。
青澤廟。
就連這三個字都是她拿刻刀一筆一劃刻好,但要找到願意供奉的人,何其難。
試問,誰會願意去一個禍害、災星的廟中敬拜?
鬱濃不死心,就這麼一家一家的尋訪,被轟出來是時有的事,但她沒有放棄,也許是不相信她與青澤守護靈州十多年,會連一個願意為他上香的人都找不到。
有一天,有個小男孩徘徊在小小的廟門前,問她:“這裡是青澤將軍的廟?”
“啊對對對。小弟弟,要不要進來上一炷香?上一炷送一顆橙子哦。”鬱濃指著高高的橙子樹,隻是橙子還沒熟,青色的。
小男孩說好的時候,鬱濃簡直要把人抱起來轉三圈。
小男孩說:“我阿娘在世時,和我說起青澤將軍的故事呢,我相信他是好妖,比很多很多人都要好的妖。”
雖然上完香的小男孩差點被橙子酸掉了牙,但沒過幾天,他帶來了幾個玩伴,有些也是崇拜故事裡神乎其技的青澤妖將的,有些是聽說這裡有“拜一拜就送橙子”的,還有些純粹是覺得刺激好玩兒。
總算是個好的開始,畢竟孩子多的地方總歸是有人氣。
偶爾也會有其他散客,比如來找自家娃的孩子娘、或是聽說這間廟的雕像非常英俊的少女……總歸東拚西湊了大半年,鬱濃終於在某個筋疲力儘的夜晚,看到了昏暗的廟宇上空,那縷來自於青澤的胎光。
綠油油的主魂徘徊在她的跟前,她嘴唇無聲翕動了片刻:“你這個傻子!還知道回來?”
小小傻子魂飄過來,委屈巴巴地蹭她的臉頰。她還是狠下了心:“看什麼看,回你身體裡去。”
傻子魂依舊依偎著她。
“為什麼到這時候你還是不聽話?”淚水像決了堤的洪水自她眼窩傾瀉而出,一邊抹,一邊流,“快回去……回吧,阿澤。”
在她安撫之下,青澤的魂就這麼乖乖地鑽進那顆有著一半鬱濃心的身體中,那一夜後,他的肉身徹底消散在了人世間。
失了情根、更失去了半顆心魂,誕下的孩兒生來見不得陽光。鬱濃繼任了教主位,在為女兒掙靈力的跋涉中,慢慢地蒼老、慢慢地消瘦,離最初那個“想要成為一個無憂無慮自由自在的好妖”的夢想,漸行漸遠。
不知過去多少年,她在一座橋邊遇見了一個身著道袍的小少年。
少年看她步履蹣跚,攙她越過石橋,在無意中觸到少年躍動的心臟時,她淚流滿麵。
“這位……老前輩,可有何處不適?”小澄明無措問。
鬱濃伸出枯槁的手,像曾經無數次蹂/躪那一頭銀發一樣,揉了揉小少年的頭發。
她終究沒有告訴他,我不是什麼老前輩,而是你的姐姐。
隻將布兜裡的一粒鮮橙遞給了少年。
小澄明接過,看她兀自前行於陡徒之中:“前輩,不需要我再陪您走一段麼?”
“不了。既然已非同路,剩下的路,就各走各的吧。”鬱濃勾勾唇角,頭也不回,“弟弟,珍重了。”
直到她走,澄明也沒有認出她。
直到她死,也沒有再見過青澤。
*****
記憶雖然漫長,於旁觀的他們而言,不過是彈指一揮間。
正如鬱濃寄存於世間的最後一縷魂魄,僅是出現了一個瞬息,便散了。
青澤試圖去揪住什麼,但一雙手,如何抓得住一縷念識?
眾人東躥西逃,火蛇嘶嘶地狂嘯攢動,再不製止,必將順著地脈燃至全城。
不料玄陽門外的天穹本來高聳的十數道光柱竟在此時弱下數道,想必靈州城中有人發現不對,儘力破壞地脈。
司照對柳扶微說了一個“走”字後,忍痛起身,拾劍而起。
而青澤驀然抬頭,用那雙眼赤紅且渾濁的雙眼緊盯著柳扶微,“她為什麼不告訴我!我的心可以救她!”
救橙心。
突然之間,柳扶微明白了橙心不告訴青澤自己身份的理由。
鬱濃最後留下的話是:如果有一天,有個叫澄明的家夥想起了什麼,跑來袖羅教哭著喊著要見我,你幫我告訴他,他欠我一條命,我想幾時討便幾時討,因此生怨,好生不講道理,反正緣分已儘,今後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這句看似冷情的話,處處透著真情。
她再也不願讓弟弟為自己犧牲了。
柳扶微望向前方。
此刻的熔爐火,已不同於方才聚攏於四象神獸時,但凡絲絲縷縷鑽進,縱然斬滅了一寸,必然又生一寸!
倘若任憑太孫殿下將所有地脈口摧毀,恐怕他就會……
驀然間,柳扶微心中萌生出了另一個念頭,她緩緩開了口:“鬱濃……讓我轉達你一句話,‘阿澤,我不認為我欠了你什麼,你本來就是我的弟弟,你就更不欠我,誰讓我是你的阿姐呢?不必遺憾,阿姐給你一半的心,是希望你能做你想做的事,成為你想成為的人’。”
青澤撫著自己的心臟,感受到溫柔的躍動,他將橙心輕輕摟自己懷中,一絲絲暖光沿著他的心流出,幾乎是在下一刻,橙心慢慢睜開了眼。
她整個人仍在懵懵懂懂中,既不知發生了什麼,也不知自己人在何處。隻是入目處見著了青澤,下意識喚了一聲:“舅舅……”
這一聲極小極小的呼喚,仿佛道儘了那些說不出的愛,化儘了道不明的悔。
“你……叫橙心?”青澤居然流露出一絲笨拙神色。
“嗯……我娘說,她最喜歡吃橙子了。”
淚水浸透了他的眼眶,喜歡吃橙子的,從來都是他。
青澤將她輕輕送還到柳扶微的懷中,沉寂地目光睨向遠方的火焰,喉中發出一聲笑,“你說,區區一場火,又如何滅得儘世間的虛偽與醜陋?”
青澤站起身,他抹掉身上汙穢,“多謝你對橙心的袒護,多謝你沒有聽我阿姐的話。”
柳扶微眸光狠狠地一顫。預感到他要做什麼,她道:“將軍……”
“所有秘密,我會一起埋葬起來。你也到此為止吧。阿飛。”
她沒聽懂這句,不及多問,但聽他道:“請幫我告訴殿下,不要步我後塵,不要做什麼救世主。否則到最後,隻會連自己最重要的人,都無力拯救。”
伸手之際,青澤頭也不回,奔赴火海。
天將明,火花給淡青色的天畔抹了一層紅暈。
他好似回到了年少時初遇她的那一天。
也是個嚴冬,雪花鵝毛大雪,小小的他被困在一個小小的寺廟院落中,腳戴鐐銬,拎著掃帚一下一下掃院中的雪。
偶然間,一道倩影落在牆頭上,少女隻穿一件霜色毛邊的紅狐皮襖子,如一簇雋甜的雪梅,在凜凜寒風中招搖著。
她踹下的雪堆濺得他咳嗆不止。
少女咯咯笑個不停,問:“哎!你是小雪人麼?怎麼小小年紀長得一頭銀發?”
“……”
“還怪好看的。你叫什麼名字啊?”
“青,澤。”
“青澤。”她漫不經心地重複了一次,“怎麼一個人在這裡?你家人呢?”
“……沒有。”他不想說,是偷東西才被抓來乾苦功的。
“真巧,我也沒有呢!”她打了個響指,“你想不想做我的家人?”
小小青澤整個人呆了一下,“家人?”
“對啊,唯有家人是永不分離。”她從牆頭上跳下來,雙手背在身後,彎下腰,“你跟我走,從今以後,我就是你的阿姐,你就是我的阿弟,好不好?”
“……”
“好不好嘛?”
“好。”
輕柔的雪花如複蘇的精靈儘情穿梭,刹那天地河山,清純潔淨,人間靜好,沒有泥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