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一迭聲熟悉的吆喝鑽入耳縫——
“‘單籠金乳酥’出鍋咯!油亮亮、軟綿綿、鬆趴趴、最最最正宗的金乳酥——客官可要來一籠?”
“‘九練香’入味的‘畢羅’,現蒸的可加蟹黃、天花菜、含桃果——”
柳扶微霍然抬頭。
發現自己正置身於一條街市上。
沿街的茶樓小廝在招攬生意,一聲蓋過一聲,越喚越得勁。
本來寬闊的街道被不少商販占了位,再讓挑擔送貨的牛車一堵,馬車才不得不放緩,一路往下還有酒肆、樂坊、腳店、公廨,彆看朝陽剛升,已是人頭攢動。
魚鱗蓋瓦,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爭榮。
行人著各色衣裳,像河水一樣流淌,前不見頭,後不見尾。
晨光熹微,長安繁盛如故。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
香馥濃鬱之氣撲麵而來,清脆的說笑聲夾雜著不同的口音,哪怕被行人蹭著了肩,依舊沒有多少真實感。
一隻手用力握住她的肩。
她一回頭,那人逆光而立,英挺的身軀將傾瀉而來的陽光生生截住,以至於兩人的目光就這樣猝不及防交錯在陰影之間。
卻不是左殊同這個黴星又會是誰?
“你是何時醒的?你要去哪裡……”
話未說完,他的聲音倏地一止。
她眼圈泛紅,遲來的淚珠如同隕落的星從眼角一滴滴流出,沿著頰畔墜落在地。
無聲且洶湧。
她問他,“這裡是長安,還是……”
“是長安。”他道:“不是夢。”
總是不聽她說完整句,柳扶微拿手背抹了眼角:“左鈺,你還是一如既往的,喜歡大煞風景。”
*****
“甜品啊,娘最喜歡的是桃酥山,就是把初春的櫻桃放在半融的奶酪上,澆上琥珀色的冰蔗漿,再撒上一層薄冰碎,就那麼蘸著吃……嘖,那才是人間第一美味。”
柳扶微幼時常常聽娘親吹她吃過的長安美味,每回聽完立馬覺得手中的糖葫蘆不香了,氣呼呼的跑去找阿爹問他什麼時候能帶她去長安吃桃酥山。
很多年後,等到她終於踏進長安,忙於公務的阿爹在她生辰已過了一整日的那夜,把女兒從夢中搖醒,端上一碟小小的“桃酥山”。
那年她十三,距阿娘離世將近一年,櫻桃蘸著蔗糖和眼淚入口,涼絲絲的,又甜又鹹。
是她記憶中屬於長安的味道。
是以,在這股味道猝不及防撲麵就來時,眼淚哪裡控製得住?
隨行軍士近上前來,左殊同脫下外披給她罩上,指尖像微微在抖:“先上車。”
圍觀的路人愈多,她將衣袍一裹,低頭回到馬車之中。
左殊同上了馬,隊伍繼續行進。
大概是前頭稀裡嘩啦的一頓哭,柳扶微稍稍清醒過來——左殊同帶隊,自是大理寺的車馬無疑,順著回想,隱隱約約記起熔爐陣中最後望到的那一眼,原來真不是幻覺。
也就是說,她是從靈州……從玄陽門失去意識之後,就被左殊同帶回了長安……
可,左殊同怎麼知道她在玄陽門中的呢?
不不不。
他哪是來救你的?玄陽門差些燒了整個靈州,大理寺當然是奔著辦案去的。
可,既是去查案的,他會不會已經查出什麼來了?
當日,她可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躥出去救橙心的,更實打實進過戈望的心域……左殊同帶她回來,不會是緝她歸案的吧?
這一驚念,連帶驟然歸鄉的喜悅之情都銳減大半,明明離開時還隻是個倒黴的人質,歸來時卻已成了人人憎惡的妖邪,敢問世上還有比這更讓人無地自容的收場麼?
她已經開始想象著老父親滿麵悲戚橫劍高呼“嗚呼哀哉家門不幸”、弟弟哭嚎著“阿爹我就說了吧我才是柳家的希望”……
馬車再度停緩,有人“篤篤”叩了兩下窗。
叩窗的是卓然,他人騎在馬上,正欲開口說話,不留神間瞅見了窗縫內的小娘子正惡狠狠地瞪向前方少卿,不由後背一涼,心道:看來柳小姐仍在記恨少卿當日沒救成她……
於是壓低聲音,寬慰道:“柳小姐,其實咱們將心比心啊,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妹妹血濺當場又無能為力,我們少卿他也是很痛心疾首、悔不當初……”
柳扶微:“??”
這公堂都不用上了,直接拉刑場的意思?
卓然又道:“此事說穿,真正的罪魁禍首還屬袖羅教,大理寺必會斬草除根,不會再讓他們當中任何餘孽前來攪擾柳小姐的……”
“……”
這句,是明示她不要做無謂的掙紮,根本不會有人來劫法場嗎?
見柳扶微抿唇不吭聲,卓然又咳了一聲:“呃嗬嗬……那個,前頭的路給市集堵著了,柳小姐若是方便的話下來走幾步吧,也不遠,很快就到。”
還得自己走著去?!
等車完全停下,柳扶微剜出去的目光像是能將人片皮了似的,連不明所以的佟司直見了都把額頭紋抬成了一個“亖”字,悄然問卓然:“你叨叨咕咕什麼把少卿妹妹氣成這樣了?”
卓然茫然:“不、不知道啊。”
下了車,柳扶微發現這是到了永安坊。
這條街每日晨時就擠滿南來北往的客商,要是這時坐車出家門,出坊怕是要花費半個時辰不止。回家同理,故而車至坊口,她常常會和阿蘿先行下車,隻需沿街走上一小段,第二個巷口往裡拐,可直達柳府。
左殊同立於巷口,她踱近,問:“你們這是送我回家?”
不等他開口,卓然搶聲道:“本來按照大理寺的規矩得先口供的,不過我們少卿已為柳小姐提前寫過保書,你且放寬心回去好好休息……”
“卓然。”左殊同道:“你就在此等著。”
“咳,遵命。”
左殊同轉眸看向她,“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