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因為陋珠歸位的不全。
柳扶微關於阿飛的回憶大多是不連貫的剪影, 串不出前因後果。
席芳給她的印象,大致可以概括為:一個看去靠譜辦事滴水不漏、卻隨時有“謀權篡位”的野心將她吞之碾之湮滅之。
可經歐陽登這一提醒,她腦海裡某些模糊的畫麵瞬間變得清晰了——
在島中,她當著所有長老、教眾的麵, 以叛教之名將席芳逐出袖羅教。
那日他神情陰霾, 看上去隨時會提起手裡那柄染血的劍結果自己。但他終究沒有這麼做,而是冷然道:“教主可要想清楚, 今日我走出這道門, 從今往後,教主隻會多一個死敵。”
她那時居然說:“袖羅教不懼多一個敵人, 但叛教之徒,不可多留一日。”
席芳聞言,說了個“好”字, 隨即將袖羅教令牌反手一拋,紮入她身後的石柱之上:“教主, 既然毀諾的是你, 那麼此前你加諸於我身上的所有痛苦,我必將一一討回。”
歐陽登看她神色肅下來了,不忘火上澆油道:“那混賬玩意兒隻反教主卻不公然叛教,多少是忌憚您的身份,他這一走, 把邀月那一派也都帶走,還趁島中出事那陣, 將不少舊部叛徒收入麾下……哦對, 近來老子打探到消息,聽聞他的人也蟄伏在長安,不知又要玩什麼花樣……若叫他知道您有脫離本教之意, 豈非正中他下懷?所以教主,您……”
柳扶微額頭突突直跳,“歐陽左使的意思是,席芳今日特意來砸場子,是來給我下馬威的?”
“那可不。他那麼奸詐的小人,定是早知咱這茶肆是教主的產業,你看他,來這麼一出,不就引來那些衙門、大理寺的注意了麼?”歐陽登嘿然一聲,“好在老子早防了這一手……”
“行行行,你可彆再說了。”柳扶微很確定今日她能承受的驚嚇已達到了頂峰,一抬手,做了個打住的姿勢,“……且讓我再好好想想。”
***
出來時,天色徹底暗下,阿蘿早急得團團直轉,看到自家小姐安然無虞的出來都要哭了:“小姐,你怎麼去了這麼久,我還以為出什麼事了……啊,買這麼多卷書的麼?”
“……我今兒不是受了驚嚇麼?讓他們多賠點。”
嗬,自家的書還不能搬回家的麼?
回途中,阿蘿專程拐了趟彎兒買了兩籠小天酥,沒開蓋都聞到熱騰騰的香氣,可柳扶微卻呆呆捧書走神,徹底沒了胃口。
她怎麼就忘了自己和席芳結過梁子這一茬呢?
彆的姑且不論,他光是去官府舉報她是袖羅教主阿飛,這事兒根本沒有申辯的空間啊。
完了,這下真完犢子了。
阿蘿看她兩眼發直,“小姐……這書有這麼好看麼?”
柳扶微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心道:要是現在向席芳求和也不知他還給不給機會……
唉,不行,大蝙蝠與席芳不共戴天,那時就得輪到他發瘋了。
這可真是:一念天堂牢,一念地獄門。
但,果真如此簡單就能達成報複,他又何必大費周章搞傀儡戲這一出呢?
噝……如果她沒有記錯的話,鬱濃似乎說過:“隻要你戴著脈望一日,席芳就不敢對你怎麼樣。”
柳扶微整個人一激靈,坐直了。
是了,是脈望!
席芳想得到脈望,這才一直留著她的小命。若讓他知道脈望不在她身上,豈不是隨時都會被……
阿蘿看柳扶微額頭細汗都滲出來了,忙掏出帕子,又瞄了一眼書封,“什麼故事呀到底……
唔,女帝陛下之孽海十二緣?小姐,你怎麼又看這種故事,仔細老爺又講你了……”
柳扶微眼睛盯著字,心裡仍在思忖:如果真的在死前背上一個妖女的罪名,那之前種種努力不全都白費了嗎?單瞅席芳這架勢,他真要沒了顧忌……
她合上書,“不行。”
阿蘿:“什麼不行?”
柳扶微衝車外昆侖奴道:“阿蠻,去大理寺。”
“都快要宵禁了,去大理寺做什麼?”
到了這種程度,她已不能再自欺欺人,告訴自己隻要安分守己就可以“安度往年”。
阿爹那兒自然是不能說的,擺在她麵前的無非兩條路。
第一條,從太孫那兒拿回脈望——可現在彆說見不到人,就算見到了,以太孫之謹慎又怎麼可能會同意給她脈望,由著她與虎謀皮、為虎作倀?
第二條,找到左殊同,將此事前因後果如實交待……一部分,儘管他十之八九不會包庇自己,但……她會落到今日這個地步,他多少有責任吧?由大理寺庇護柳府安危,再拿下席芳,本也是他職責所在不是?
她拿定主意,一路緊趕慢趕,總算在日落時來到大理寺門前。
誰知被卓然告知,左殊同居然又不在。
柳扶微本就心急如焚,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擱下心裡頭的那些彆扭,結果人影子都沒,難免氣急:“堂堂大理寺少卿,回回不在大理寺,不是,你家大人挺有性格的啊。”
“哎柳小姐,我們少卿一向都是夜以繼日,一心撲在案子裡,哪能真的放風啊?而且今日……”卓然麵對柳扶微,總會想起一年前那一案,某種抱歉之意油然而生,於是耐心解釋,“是宮中出了事,急召左少卿進宮辦案的,就剛剛,所以今夜他能否趕回來都不好說的。”
柳扶微心都灰了大半,“這人還行不行了啊……”
“呃,如果柳小姐是擔心見微茶肆的案子,言寺正正在審理,我帶你進去找言寺正。”
柳扶微擺了一下手,“我想說的不是這個……”
“那,柳小姐找少卿可還有什麼事?”
柳扶微欲言又止,頹喪著搖頭:“不行,和你說,說不明白。”
卓然撓了撓頭,“如果不是非常要緊的事,待少卿回來,我第一時間轉達?”
那也沒轍了。
她道了一聲謝便回到馬車裡,卓然又上前道:“柳小姐,天已經黑了,還是讓我同僚送你回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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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個時辰之前。
皇宮中,昭儀殿。
殿內,二七年華的小公主正昏迷不醒,太醫圍在床榻邊,個個神色嚴峻,祁王司顧神色緊張地在屋內來回踱步。待聽到宮人一聲“聖人到”,忙急急踱步向前,施禮道:“兒臣參見父皇……阿照,你也來了。”
司照點頭,聖人拄著拐杖越過祁王及眾太醫前去照看公主病況,看她小臉潮紅,手一摸更是燙得很,急問:“公主是何時病倒的?”
祁王道:“說是昨夜入睡時一切正常,但今晨就一直沒叫醒。”
聖人又向太醫們問話,但看他們手足無措,便知還沒有探出病因,隻知小公主燒得太過厲害,當務之急得先降溫雲雲。
小公主司晴與司顧一母同胞,五官眉眼像極了蕭貴妃,極得聖心。
司照步上前去,為公主把過脈,整個人似是一驚。
聖人看出他神色不對,問:“阿晴究竟怎麼了?”
司照沉聲道:“小皇姑脈象時疾時徐,陽氣漸衰,應是中了攝魂之術。”
眾皆愕然。
宮中向來有傳聞,中攝魂之術者,一旦神識魂魄被吸食,輕則變癡變傻,重則性命垂危。
聖人怒問:“她一直都在宮中,好端端的,怎麼會中攝魂之術呢?”
司照道:“可知她這兩日見過什麼人,或接觸過什麼東西?”
司顧當即令人去國師府,又招來昭儀殿所有宮人細細查證,末了不忘道:“即刻去大理寺,令左少卿入宮!”
眾人難免慌亂手腳,司照仔細端詳過司晴的掌心,又拾起她床頭空空,起身在昭儀寢殿內踱了一圈,至書櫃前翻閱了幾本書——但他到底視覺受限,手一頓,道:“速速讓人將這些書都搬下來。”
祁王即對身畔侍衛道:“太孫殿下發話,都聾了嗎?”又問,“搬書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