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他的聲音略顯壓抑,含著一絲微不可察的自責,“我會儘快將他逮捕歸案。”
“已經有線索了麼?”
“應該快了。”
柳扶微心下矛盾。一方麵,她盼著席芳早些落網,一方麵又擔心他落網把自己拖下水。
正踟躇著要如何坦白,卓然急匆匆奔入內,道:“左少卿,言寺正已著人重新搜查了一遍‘見微茶肆’,那掌櫃和夥計已連夜撤離,但他們遺落了一封信件,目前看,應當真的是袖羅教的巢穴。另外,我們還發現許多書冊,恐怕受害者的數量遠遠超出預料……”
柳扶微心頭咯噔一聲。
左殊同已站起身,“我立刻就去。”又看向她,“你今夜先好好休息,我已加派了幾人留在柳府守夜,國師府的道長也在四處設下符篆,隻要你這幾日不出柳府,應該無恙。”
……
左殊同一走,柳常安與周姨娘他們又進來張羅照顧,非要給她灌下湯藥才能睡。
可她哪還睡得著?
見微茶肆暴露,歐陽登也不知能否逃得開,還有那麼多教內長老都知道她的身份……就算他們忠心不供她出來,但席芳呢?
*****
夜色漸深,幽幽皎月棲息在柳梢,院中的樹枝在風中搖曳作響。
她一人躺在床上胡思亂想間,但聞一陣似有若無的鳥啼聲,鑽入她的耳縫。
柳扶微渾身一陣,起身推開窗,響聲更為明顯。
這不是鳥叫。
哪怕她已不記得後來諸多事,但袖羅教的暗語,一教之主自不可能忘。
——城西橋下一隻舟,可通鬼市不夜樓。今夜若見不到人,明日自當天下知。
被支配的恐懼再度席卷而來。
席芳向她發出最後的威脅,其中意味再明顯不過了。
他要在今夜,等她出現。
*****
大淵向來有宵禁之說,三鼓一響,犯夜者,笞二十。
這應是柳扶微人生第一次在夜半三更時私自外出。
她心中自糾結過一番,也考慮過暗自赴約的各種可怕後果。
但……不知怎麼的,她似乎並沒有那麼害怕。
他要殺她,在攔截下馬車時就可以動手,何必如此大費周章,非要在今夜見她?
內心裡總有一種隱隱的預感——也許見到席芳,一切還有可回旋的餘地。
更何況……她好像,也沒有更好的選擇了。
如果茶肆的傀儡戲就是他一手策劃的,那麼一次不成,他還會來第二次。
柳扶微很清楚,她貓在柳府不出門,躲得過初一也躲不過十五……到那時,隻會牽連更多無辜之人。
既然這一切皆因她而起,也確實應當直接麵對。
若換作是過去,自然不可能悄無聲息的爬牆而出。但在袖羅島時她受過最多的訓練就是一個“躲”字,即便沒有脈望在身,離開自家門當然也不是什麼難事。
為了不引人注意,她專門了一件暗紫色勁裝,腰間彆好短劍,另圍著一條足以擋住半張臉的圍巾——所幸這一路上沒撞見什麼人,居然順利來到城西河橋。
夜半時分,她憑著半月前行,本視線受限,橋頭下邊一片漆黑,一眼看去十分滲人。
忽見一盞懸油燈亮起,竟見一條小舟上有船家踱出,笑道:“小娘子可是迷路了?”
那船家兩撇山羊胡子,個頭雖矮,看上去卻是喜慶洋洋的。
她手掌一攤,遞去一串銅錢,“這條船,能到鬼市吧?”
船家一看就是見多了這樣的客人,隻問:“娘子可有通行的票券?”
她從腰間掏出一枚小小的黑色玉牌,在他眼前一晃:“可抵船票?”
那船夫一見,登時大驚失色,忙搭好長板,殷切道:“既是貴人來訪,娘子何不早說?”
柳扶微將銅錢拋入船家懷中,大大方方邁步上船。
這令牌是歐陽登在茶肆時給的,乍一眼看去,是兩麵通黑光滑,看上去就像是廉價的卵石。但若是天生有妖根者,即能看到石縫透出的淡淡刻字:袖。
鬼市的存在,曆朝曆代皆有之。
或藏珍奇異寶,或魚目混珠,是聚集了各牛鬼蛇神之所。
不過既有一個“鬼”字,那自是傳說中慣常見之,現世中來無影去無蹤的存在。
入夜的湖泊與白日截然不同,目光所及之處似乎蒙上了麵紗,四周縈繞著一股清幽冷寂,隻有船燈晃動,詭譎得可怖。
船夫貌似是個熱心的話癆,才一劃槳就忍不住開始搭話:“此渠可通長安東南隅,也可向北,小娘子要去何地?”
“不夜樓。”
“明白。”
“你明白什麼?”
“小娘子第一次出門,自是要去更熱鬨的地方。”
她微微咦了一聲,“你怎麼看出我是第一次來?”
船夫笑道:“我在此撐鬼船三十多年,什麼樣的人沒見過?娘子如此姿容,我但凡看過,就絕不可能忘。”
“這麼說,鬼市也存在長安三十多年了?”
“從我爺爺輩起就有鬼市了。隻不過那時為了躲避那些官差時時提心吊膽,哪料得到了我這一輩倒成了個正經的差事了。”
柳扶微不免吃驚:“現在的鬼市是官府允許的?”
“至少沒有明令禁止了。這幾年情勢稍好,有主動向官府留個底,就算被人拿妖去捉,回頭總也是會放出來的。”
夜霧逐漸散去,漸漸茫茫的夜幕染上了幾分光亮,繼而,一盞盞燈光在光影迷離中出現。
原本昏暗陰森的水道倏地明朗起來。放眼之處,千盞華燈如同漂浮在空中的皓月,兩岸長街人聲鼎沸。
宵禁之下的長安夜,竟還有這樣一番天地,一時間畏懼之意都少了幾分。
柳扶微問道:“這裡平時也有懸這麼多花燈的麼?”
“三鼓過後,高懸鬼燈,半夜而合,雞鳴而散。”
若仔細看,這岸邊來來往往的人確有與常人不同之處:有長著兔耳朵者、有尾巴在地上拖拽者、有四肢著地在路上狂奔一段又忽然立起身的翩翩公子、還有瘋狂煽動著雙臂隻小小漂浮了一兩下就開心得手舞足蹈的羽……人?
那船夫頗為感慨道:“哎,我們這些人呐,白日裡混跡在人群當中,也隻有入夜來到這鬼市當中,才能擁有一些率性而為的時光。”
湖麵上層層鱗浪隨風而起,斑駁的樹影像都添了五彩,柳扶微撐著船沿往下看,船夫連忙提醒道:“這裡入了夜,群妖薈聚於此,重重煞氣會被湖水所吸,上回我有個客人貪玩掉下去都蔫了好幾日了,娘子看去嬌嬌弱弱,要是沾了水,少不得要生一場病的。”
“多謝船家。”
又行一段,船夫道:“娘子,這便是不夜樓了,也是我們鬼市唯一的酒館。”
小舟停在一座偌大的高樓前,紫紅漆的高樓印入眼簾,鍍金的牌匾上“不夜”二字。
白日的不夜樓隻是一家生意平平的普通酒樓,客人看上去永遠隻有零星幾個,此刻方才了悟,這本來就是一家專門招待“妖”的酒樓。
廊便停著不少船舶扁舟,客人們越過虹橋直入歡門,人還未邁進,便一陣笙歌。
那鎏金燈影之中,客人們歡欣鼓舞,縱情聲樂,隨處可見手臂腳腕戴滿銀釧金珠的女子歌舞調笑,赤足一踏間,騰空舞樂,直如步步生玉蓮。
柳扶微自沒忘記今日來此的初衷,既身為新一代妖王,此時此刻當然不宜流露太多異色。待酒博士上前來詢問可定了座位時,她眉毛一抬,神色淡定道:“我是來見席芳的。”
那酒博士急急令其他茶博士讓出道來,畢恭畢敬為她帶路。
待到頂樓的雅間前,先敲門入內通稟,隨即躬身抬手,請她入內。
房門打開,露出一麵仕女雲集茶樓的屏風,饒是柳扶微默念三聲“不準慫”,尤覺得指尖在顫,索性雙手背在身後,闊步而入。
但看一身量頎長的青衣的男子正站在長窗邊,俯瞰璀璨的鬼市夜景。
那人緩緩轉身,露出戴著半張俊美半張麵/具的麵孔:“好久不見,教主大人。”
柳扶微維持著負手而立的姿態,道:“彆來無恙啊,席副教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