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師第一時間揭開畫紙、拿絹帕補救, 既從臉部暈開,再補也無濟於事。
姚少監還當畫師手誤,出言怪責, 那畫師直呼冤枉:“小人筆都不在手中,畫碟置在右下側,根本沾染不到啊。”
姚少監疑惑抬頭看天,萬裡無雲不見有雨, 問:“有沒有人見著這畫是怎麼濕的?”
眾人皆搖頭。
薑滿月道:“我看到從花池之中,有一小簇水花濺上來, 不會是什麼不祥之物吧?”
閨秀們聞言,麵露些許驚慌之色。
姚少監倒沒被這說法帶跑。
隻看各畫師與姑娘們間距幾步遠, 除了薑滿月也無人臨近過, 她今日直袖寬鬆,要說袖裡另有乾坤趁人不備下了手腳,也未嘗沒有可能。
柳扶微亦將眸光落到薑滿月身上——這位大小姐莫不是嫌“素有胃疾”不夠猛,還得再加點“不祥”的料?
一瞬之間產生了某種厭煩的情緒, 想著她非要不依不饒, 可彆怪自己不客氣。
這時,姚少監上前來問:“你若胃疾不厲害,能否再堅持片刻, 讓畫師為你再畫一幅?這畫是都要給太孫殿下過目的,不可含糊啊。”
柳扶微多站一會兒都嫌吃力,再聽是給司照看的, 愈發氣悶, 尚未發作,忽爾餘光瞥見一抹灰橙的巨影自蓮花池麵掠過。
她一怔,隻見那道影子恣意晃蕩, 池麵上不見半點漣漪。
柳扶微指著池子,問身後的姚少監:“你們……有否看到這底下有東西遊過去?”
姚少監:“沒呀。”
其他人也說沒有,柳扶微再一回頭,那影子倏忽間又消失無蹤。
池邊一絲風也沒有,她隻覺得自己心底有一根筋不斷地在跳動,體膚是愈發畏寒,恐怕是真病了,即道:“非我不願意留下,實在是難以為繼,這畫像且明日再補吧。”
走出兩步,又道:“說不定一會兒真會下雨,要不要考慮換個地兒?可彆誤了其他姐妹的時辰。”
話畢,也不等人回應,轉身而去。
姚少監覺得有理,先讓眾姑娘們挪至簷下繼續作畫,又拾起那張暈開的畫,對畫師道:“你且憑著方才的印象,再描一張吧。”
***
左殊同為城郊的一樁命案忙活了兩日,回大理寺時,才聽同僚們說及“公主伴讀”,聖人欲為太孫選妃雲雲。
起先並沒放在心上,隻提醒勿要妄議朝政。
他心裡仍記著昨日柳扶微的話,猶豫著今日放衙後要否去柳府一趟。
直到言知行道:“夢仙案尚未結案,幾家小姐人都入了宮,她們家中應當也不願讓外人知道……”
話未說完,左殊同截斷他的話頭:“何謂‘都入了宮’?”
策馬揚鞭趕至柳府時,夕陽染紅了西邊的天。
他向來守禮,今日破天荒地越過會客廳,見到柳常安連禮都忘了施,直問:“柳叔,扶微她……也進宮去了?”
自左殊同將柳扶微帶回長安後,柳常安幾乎將他視作內侄,不禁將心中顧慮擔憂一一道出:“她自小母親不在身邊,我不予過多管束,縱得她一身難馴的倔強脾性……平日在宮外胡鬨倒也罷了,真入了宮,哎,我既怕她受人欺辱,又恐她不知輕重惹出事端……”
左殊同靜默良久,道:“柳叔莫要過慮,扶微隻是看著不羈,向來是有分寸的……”
柳常安歎了一聲:“太子與祁王黨爭膠著多年,東宮雙儲風波也從未停歇,聖人在此時將群臣之女招入宮中,一是為太孫選妃,二來也有借機試探風口之意。哎,無論聖心最終如何定奪,這朝中……恐怕多的是人不願太孫順利成婚。”
柳常安在禦史台,對朝中局勢也看得明晰,心中仍有許多不確定性:“我已失去過女兒一次,如今彆無所求,隻盼她平安……”
左殊同腦海中掠過幾次司照說起她的神色。
斜陽在他眼尾劃出赤紅,他道:“柳叔,你放心,我會把扶微帶回來的。”
***
夜色暝晦。
柳扶微回到住所時,已是目眩神搖,腦仁生疼,氣喘得連腰背都有些直不起來了。
這會兒騰不出勁沐浴更衣,她讓宮女端來膳食,饒是毫無食欲,也知再餓下去更損身體,逼著自己吃了半碗湯餅,褪下外裳就迫不及待地往榻上躺去,打算好好先睡一覺。
人在過於疲累的情況下或更難入眠,她呼吸始終不暢,身體浮浮沉沉的,腦子依舊清醒。
她隱隱覺得哪裡不對。
薑滿月是故意針對她不錯,可在蓮花池邊,人家也不過是說了一句“不祥之物”,自己就篤定那暈染的畫必是她乾的,甚至於心中還描摹出一連串想法:姓薑的再多說一句,就以脈望之力將她跌下池塘讓她出糗,好坐實這“不祥”,看她之後還敢不敢亂造謠。
若不是下一刻自己也看到了池子裡黑影,怕裡頭真有什麼東西,說不定這手都要出了。
柳扶微被自己一瞬間的陰暗邪念嚇到。
她再是睚眥必報,何至於控製不住自己的惡意,武斷且不計後果……
她撐坐而起,看著指尖脈望,聯想這兩日心口詭異的疼痛,幾乎肯定:是她。
是阿飛在逼自己去見她。
呼吸愈發短促,柳扶微實在無法,摘下一線牽,閉眸捏訣。
進入靈域不過瞬息,但看阿飛坐在命格樹上,手中正有一搭沒一搭的繞著樹藤……哪是什麼樹藤,是她的七情六欲根,都被拔出泥拿來當花繩玩兒了!
阿飛很是愉悅道:“你終於舍得進來啦?”
柳扶微臉色微青:“果然是你搞的鬼……”
阿飛一臉冤枉地抬起雙手:“我隻是在你的欲念上反複地說‘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其他的可什麼都沒說哦。任何想法,都是你自己的想法,與我無關哦。”
“你將七情根都扒出來,不就是想讓所有土壤滋養欲念惡根?”
柳扶微氣急上前,欲要將“出了土”的根須都埋回去,哪知尚未靠近,整個人便被一股力量狠狠朝後一推,繼而重重落地。
阿飛自樹上躍下,頗有些驚訝地看著自己的手:“你近來怨念有這麼強的麼?”
柳扶微眸色一凜,這回她不再輕敵,脈望化作一柄短刀,用力一擲!
寒刃宛如銀龍,毫不留情地將阿飛釘在命格樹上——但聽阿飛悶哼一聲,可與此同時,自己的心口亦生出劇痛,哪怕心域中的一切皆非實質,依舊有一種自己在流血的錯覺。
被釘在樹上的阿飛笑道:“阿微,怎麼辦呢?就算你傷我,痛得也還是你自己呀。”
柳扶微強忍著痛楚,將七情根一根一根埋回樹下。仔細看,她的善根好似微蔫,像缺水的小花兒,而惡欲之根葉茂勃勃的,甚至還討好般的她手心裡撒嬌似的蹭了蹭。
柳扶微把惡根往地上一丟,惡狠狠踩了好幾下,可越踩自己的心就越痛。
“小阿微,暴躁是會滋養惡念的哦。”阿飛手指一比,“動怒也會,畏懼也會,委屈也會,怯懦也會……”
柳扶微走到阿飛麵前,“你究竟想要乾什麼?阿飛……不,我應該叫你飛花教主。”
阿飛笑道:“啊,我還以為你會不願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