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師府。
夜風徐來,天象儀的橫軸無聲地轉了小半圈,倏忽停住,邊上弟子看到了,大驚失色道:“天象有異動,快去請師尊過來看看。()”
今夜幾顆星辰格外刺眼,鑲嵌在灰藍色的幕布之中,竟現殷紅之色。國師靜觀天象儀片刻,神色凝重道:熒惑守心,長庚伴月……備馬,備馬!我要進宮麵聖。()”
國師匆匆離去後,天象儀弧麵內一個小小機竅內,一根肉眼難辨的細弦隨風飄起,翻飛,直待慢悠悠地落回到一張四弦琴之上。
古琴的主人回望了一眼國師府,唇角一勾,緩步踱離。
紫宸殿內,年邁的聖人兩手掐著眉骨,頭疼至極。
“父皇,兒臣所言句句屬實,那夜,我本是聽聞阿照身體有恙才特去關心他,那之後說了什麼、做了什麼,全然都不記得了,定、定是有邪祟啊父皇!”
聖人冷哼一聲:“邪祟邪祟,這邪祟莫不是成了精,你心中那麼多醃臢事,怎麼儘挑這這一樁同阿照吐露了去!”
幾日前,太子於承儀殿大放厥詞一事,著實惹得龍顏不悅。太子狡辯稱是邪祟入體,明裡暗裡說是在承儀殿所沾,聖人原本不信,可太子確被證實中了蟲蠱秘術,聖人後看太孫未有大礙,就暫時擱在一邊,未作深究。
誰知今夜國師深夜趕赴,說天上出了“熒惑守心”星象——“三星一線,帝星飄搖熒惑高”,在星占之中被視為極為凶險的天象。
此象形成在即,而近來皇家大事唯有皇太孫大婚這一樁,豈非意味著……這場婚事會給大淵帶來災禍?
饒是聖人一直竭力促成太孫婚事,事關皇家興衰就不容易忽視了。納采禮才過,本不宜聲張,聖人喚來太子與祁王,本意隻是想詢問關於太孫妃之事,可太子哪能放過這個機會?
他添油加醋地道:“此次婚事一開始就是照兒‘剃頭擔子一頭熱’,柳常安倒是避之不及,百般推拒。坊間都在傳,柳家的女兒本與左殊同是一對,是被皇太孫棒打鴛鴦……父皇若然不信,派人打聽打聽便知。父皇,阿照這些年遲遲不肯納妃,無非要找一個兩情相悅的女子,怎會忽然轉了性子?依兒臣拙見,他說不定是被下了什麼蠱,才會被迷惑心智,就像兒臣此次一般。否則,怎會天生‘熒惑守心’的異象?”
聖人眯了眯眼,“你的意思是,柳禦史的女兒對阿照下了蠱?”
太子正待回答,祁王則道:“傳言未必可信。倘若這位柳家娘子真對阿照避之不及,又何必要下蠱?何況阿照乃是神廟外門弟子,尋常的術法怎能迷惑得了他?至於說推拒……這柳家娘子此前遭逢過妖道劫難,一回長安被擇定為太孫妃,柳禦史誠惶誠恐也在所難免。皇兄,你多慮了。”
太子向來看不慣祁王充當好人,“我可沒有說是誰下得蠱。此蠱已然挑撥了我與阿照父子感情,現下還引來‘熒惑守心’異象,怎麼可能是尋常的術法?空穴來風,未必無因,阿照納的既是正妃,便事關我大淵社稷!祁
() 王如此袒護(),到底是真心為了阿照好?()_[((),還是想隔岸觀火,縱容著他納一個根本沒有他的正妃,禍及國運?”
祁王麵露不悅之色:“區區一個太孫妃怎會禍及國運?何況,柳娘子何曾說過她心中沒有阿照?皇兄你這分明是危言聳聽……”
“行了,朕不是讓你們過來吵架。”
太子看聖人打斷了祁王的話,順勢道:“父皇,兒臣有一計可辨柳家女兒的真偽。”
“說。”
“將她帶至國師府,鑒心台。她心中究竟裝著什麼,是否有我們阿照,在鑒心台中一照便知。”
祁王一驚:“父皇,上鑒心台鑒心需得取人心頭之血,婚事在即,見血怕是不吉,且鑒心台陰氣極重,極為消磨人的陽氣,聽聞這位柳家娘子身子孱弱,恐支撐不住。”
太子道:“取幾滴血罷了,相比熒惑之象算得了什麼。就算損失些許陽氣,待之後給她一些補氣的藥膳不就好了?要真如此病弱之軀,那就不配嫁入皇家。”
祁王抬袖麵向聖人:“當年是阿照要求關鑒心台,此番定不會同意重啟,更不會願意用在他的妃子身上,懇請父皇三思……”
“朕做事,還需他同意?”聖人眉心蹙成川字,瞥向太子,“罷了,她若經得住鑒心台考驗,就足見熒惑之象與皇太孫無關。此事既是太子堅持要做,交由太子去辦吧,勿要驚動太孫,更不可傷人性命。”
太子眉色一揚,跪身道:“兒臣遵旨。”
***
不夜樓燈火通明,搖曳生輝。
樓畔獨廂內,前有簷廊可觀湖景煙波,後接軒窗能看樓內歌舞。不夜樓的客人多為妖,靡靡之音比尋常的風月場更出格,譬如這會兒上演的這出已婚仙女下凡偷才子的愛恨情仇,因仙子涉獵廣泛,表演唯美也頗為露骨,客人們更不時一唱十和,撫掌稱妙。
柳扶微為說服司照一起過來,路上隨口扯說:“不夜樓的戲我看過,甚是喜歡。”
司照人未落座,臉的卻似添了青:“甚是喜歡。喜歡什麼?”
……
她哪能想到今夜這場尺度大成這樣?
這種故事往常不都得埋被窩裡看的麼?
怎麼還大喇喇演到台麵上來了?
柳扶微久違地產生了挖坑自埋的心情,想說要不就不看了,誰知蘭遇和橙心看得起勁,死活不肯拉簾。
“……”柳扶微頓時覺得自己是否腦子進水,居然打算在這兒談事兒。
等她強行將幕布門簾一拉,嘈雜與喧鬨都隔離在外,廂房內又靜得有些尷尬。
橙心擺著臉色,顯然是對太孫搶走她的教主姐姐仍有不滿,柳扶微拿出新買的首飾緩和氣氛,奈何橙心聽說是皇太孫給他們的謝媒禮,嘴往上一嘟嚕,毫不領情。
蘭遇察覺到他的寶兒態度不佳,眼疾手快將禮盒攏到自己邊上,笑嘻嘻道:“既是謝媒禮,怎麼沒有我的份兒?當初是誰笑我一盞茶就中情絲繞的?說要給我找回情根,結果呢,自
() 己也栽了一樣的跟頭……嘖,咱倆這也算是難兄難弟了吧?()”
橙心狠狠拍蘭遇的肩:難什麼難?同我在一起還是受難不成??[(()”
“嗬,那哪能?雖說被你們騙得團團轉,在玄陽門時還是挺有意思的……話又說回來,小微,你是怎麼做到給我哥下情絲繞的?他那會兒防你防得和賊似的……”
柳扶微一笑,“要說起來,我本是打算還情根給你,哪知搞錯了對象,我一時情急就……”
說到這句,目光與司照不自覺一碰,其實經蘭遇一說,各人心中都有感慨。四人相遇玄陽門明明也才數月不到,可一切就是翻天覆地變了。
“幸好搞錯,否則我都等不到和阿心相認,我哥可就得將我……”蘭遇故作誇張的拍拍胸脯,見大家都沒被逗笑,“這可不就是緣分?咱們既是兄弟又是連襟,既是姐妹又是妯娌,這世上恐怕也找不到比這更親的關係了……”
橙心卻哪壺不開提哪壺:“這算哪門子親上加親,太孫殿下又不是我教主姐姐的哥哥……哎蘭遇,我這是新鞋!”
門簾適時拉開,席芳步入廂房內:“殿下、教主,久等。”
實則來時已打過照麵,柳扶微令席芳將之前借阿飛之名散播神燈火種之人畫像拿來,司照接過之後,神色凝重道:“掌燈人。”
柳扶微傾身:“殿下可看得出是何人?”
司照搖首,“令焰滅後,可還見過神燈火種出現?”
席芳:“暫時沒有。”
令焰乃神燈主魂,它若滅了,按理說便是滅了根。
隻是,畫像中人戴著麵具,為何卻給人一種熟悉的感覺。
席芳趁司照凝神思忖之際朝橙心使了個眼色,橙心當即會意,挽起柳扶微的手:“姐姐,這幾日我也是忙上忙下的,給你備了大婚的禮物呢……傍晚那會兒我擱阿虞姐姐屋裡了,芳叔,阿虞姐姐可睡下了?這會兒過去有沒有不方便?”
席芳道:“我帶你們過去。”
橙心不由分說將人拉走,走了一會兒柳扶微發現方向不對,待進了另一間相對隱蔽的客廂,她才道:“行啦你倆,有什麼事快快直說,遲了殿下可要起疑心的哦。”
本是開玩笑,熟料這回席芳都肅著臉,她這才正色:“出什麼事了?”
席芳拉開鬥櫃抽屜,裡邊擺著關於“救世主禍世主”說法的書籍,柳扶微信手拾起一份,隻掀開看了一卷,瞳仁微微一晃。
**
樓中戲已推至高/潮。
才子們發現自己被仙子欺騙,她的住處屋瓦傾斜,仿佛骨架上的肋骨,早已人去樓空。唯剩一張華麗的床,床上疊著一遝厚厚的信紙,是寫給才子的們告彆書。
蘭遇看得嘖嘖稱奇,想掀簾看個痛快,司照道:“關門。”
“哥,就剩最後一小段,就讓我看完……”
“關。”
蘭遇隻得照做,他覷著司照,感慨道:“哥,你變了。”
“哪裡變了?
() ”
“以前我要做什麼(),你哪會管我這麼多。
我……不喜歡這些。
見表哥耳根微微泛紅?()_[((),蘭遇還當他真是遠了衽席之好的君子,“這有什麼?食色性也,馬上就要成親的人還這般陳腐,有些東西不喜歡可以,不喜歡這個……小心洞房表現不好被新娘子退貨……哈!”
察覺到“殺氣”,他挪著凳子一退,“哥你也太不禁逗了!就你現在這反應,要不是我看小微好好的,我還真懷疑你是不是在逼婚呢……”
“叫誰小微?”
“都是一家人我不喜歡見外的叫法,她比我小,叫嫂子又把人給叫老了……行行行,微姐行了吧?你這獨占心也真的是……”
“你當時,”司照打斷問:“不會?”
“不會什麼?”蘭遇莫名。
“被情根羈絆……無法忍受她和任何人在一起。”
“唔,你要說翻醋壇那是有,要說無法忍受……”蘭遇食指一比,“哥,我每次一拉她,爪子都差點給你給剁下來,我要是想獨占,不得掀了天啊?”
司照眼皮跳了一下,心底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預感探出頭。
蘭遇又道:“不過你要說被情根羈絆的喜歡,和真的喜歡,那還是有區彆的。”
他微怔,“是何區彆?”
“隻可意會,不可言傳。”
“……”
“要不然,你們都合起夥來騙我,我怎麼可能不生氣?因為知道橙心才是寶兒,心中還是歡喜更甚嘛。”
蘭遇自己都說不好意思了,一扭頭,見司照背脊平直而坐,靜默得像尊雕像。
須臾,他道:“心中所願,如你所是,你也正好是她心中所屬,世間這樣的幸運不多,蘭遇,你當好好珍惜。”
他聲音低沉平緩,饒是蘭公子向來不著調,竟在這話音中聽出了些許豔羨。
蘭遇楞楞地看著司照。
明明眉眼輪廓依舊清雋如墨畫,但和印象中永遠溫靜平和的表哥已對不上了。
他終於不再玩笑,道:“哥,你和扶微……”
“嗯?”
“……要是實在理不清頭緒,就讓扶微把情根還給你就好了。”
司照唇線不由自主地抿直。
蘭遇看出了他的不情願,挪回到他身旁:“我也是被情根霍霍過的人,怎會不知你心中顧慮?不願拿回情根,可不止是懷疑自己的心,更怕一筆勾銷。唯恐兩不相欠,失去這唯一的羈絆了。對吧?”
司照臉色微沉,否認:“不是。”
“哎你怎麼比我還沒自信啊?還是說,你真如傳言一樣,在意那個左殊同?”
“……沒有。”
“你放心,微姐討厭那姓左的還來不及呢。”見司照終於瞟過來,蘭遇神神秘秘地一笑,“告訴你也行。我最近不是經常來不夜樓玩兒嘛,就從席芳那兒聽來一件事兒,就去年城門前他逼左殊同選劍還是選人那一出,其實那會
() 兒,他也給微姐兩個選擇。”
“什麼選擇?”
“具體的來龍去脈我也說不清。總而言之,當日席芳想搞到如鴻劍,本意是為了製衡左殊同,他也不願傷害無辜,所以事先給了扶微一枚帶了毒針的戒指,隻要她肯刺傷左殊同,就答應不取她性命。可誰讓咱們微姐人美心善呢,那毒針她根本沒用,反倒是左殊同不肯拿劍換人,你說,這換誰誰不寒心呢?”
蘭遇寬慰地拍了拍司照的肩,“以咱們微姐的性子,哪能看得上他啊,所以啊哥,你根本不必有這些擔憂的。”
說者無心,蘭遇哪知回長安後他們三人發生過的種種。
室內明滅不定的燭光落在司照的臉上,然而瞳孔被蒙上了一層淡淡的積灰。
左殊同選劍棄人之事,柳扶微隻同他提過一次。
然而那時,她根本不知左殊同選劍的真相。
那個最怕死的姑娘,哪怕陷入死境,哪怕時過境遷看似忿忿,也不曾對任何人吐露過,她寧可被割喉也不肯傷他半分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