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遠比她自己認為的,更在乎左殊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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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室內靜默得之聲紙卷窸窸窣窣之聲。
柳扶微呼吸短促地屏住,隻看了一半,硬生生逼自己放下那些卷案,道:“你們多想了,殿下不會如此待我。”
“你方才沒有聽我說麼?那個皇太孫手中的一念菩提珠就是專門克製心緒情根之用,到現在都不摘,可見他對你始終心存防備之意!”橙心急得直跺腳,“姐姐,以前也是你教我的,若一個女子要嫁的人是身邊親人好友都反對的人,那一定……”
“橙心!”柳扶微不禁打斷,若按照往日必是要反駁一番,但張了張口,竟又不知該說什麼好,隻道:“不要為了證明你是對的就胡說八道,我……不會信的。”
可她說著不信,心卻跳得厲害,到底忍不住問席芳:“古往今來,救世主與禍世主當真隻能活一人?”
席芳沉吟了一瞬,道:“或者,全滅。就像是,當年風輕神尊,和飛花教主的結局一樣。”
柳扶微身形僵住。
禍世主這個“頭銜”始終是她心裡的一根刺,與救世主存在相悖的關係……鬱濃其實也提過一嘴,她並非從無顧慮。隻是大多時殿下總能讓她感覺到安心,她難免心存僥幸,然而當一樁樁前車之鑒白紙黑字地擺在眼前,告之她二者的生克定數千百年來從未有過例外……她又怎能視若無睹?
她兩手背在身後,下意識揪在一塊兒:“你應該知道,殿下大婚乃是國婚,無論我作何想法都成定局,既然如此,你又為何非要在這種時候告訴我這些?”
席芳抬袖道:“我隻是希望教主能夠明白,就算太孫殿下庇佑得當,以你的身世及命格嫁入皇宮,也始終會有隱患。之前教主曾說過不信天命,也認定禍世之命可以改變。我當時不
願打擊教主,是以未答。但所謂天命,本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就像我和阿虞……()”
他頓了一下,道:天命不願我們結為眷侶,而我們卻非要逆天改命,是以經曆種種苦難,阿虞神魂被困畫中,哪怕到了今日,她身子孱弱,不知壽期何終,而我……活死人之軀,身子腐爛過半,全憑靈物吊著,方能偽裝得像一個活人……我們注定無法像尋常眷侶一般白頭偕老。()”
柳扶微的心隨著他的話起伏。
“這便是代價。”席芳一字一頓,“但可是,哪怕再重來一次,我們依舊願意逆天而行,走向對方。”
柳扶微:“哪怕注定不會有好下場,哪怕明知是悲劇?”
“是。”
柳扶微看著席芳,眼神之中浮現一點困惑,又滋生出一種極為複雜的會意。
橙心越聽越不對,“芳叔,咱們不是說好了來勸姐姐的麼?”
“我隻是想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和教主談一談,並非是要拆散她與殿下的婚事。”
席芳盯著柳扶微,道:“也許這世間無全美,但大部分的人都不必經曆這些,尋常人就像少主和蘭遇公子那樣,情投意合,嬉笑無憂,就算有憂也不關生死存亡,總能這樣度過一生。但並非所有人都蒙混過關,上天或薄人以福,厄人以命,或給寡情者卷入世俗,癡心者被辜負,而喜愛自由者終其一生不得自由。比如我和阿虞,比如……教主你和太孫殿下。”
“我自然希望教主和殿下遇難成祥,但也恕我直言,你既然是脈望之主,而殿下是天書之主,也許你們要走在一起,會經曆的困難比我和阿虞多得多。”
席芳真摯道:“教主,敢問你對殿下,可有這樣的心性,無論結果,絕無怨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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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台上劇目已臨近尾聲。
這會兒演到那仙子與天庭上的夫君彼此責難,唱腔唏噓歡笑已成塵,偶念舊事都是怨,而在座有看客拍桌罵道:“老子是來看戲消遣尋樂子的,這偷香竊玉的調調整了個不倫不類的收場,還當自己是司馬相如論賦講學呢?什麼玩意兒啊……退票!”
樓內怨聲迭起,柳扶微原本就亂的心更像是砸滿鋼珠,噠啦噠啦響個不停。
廂房門開,她尚未來得及找好托辭,司照已然站起身:“太遲了,該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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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人兩人都罕見的沉默了。
繁燈不時透過窗花映進來,他的側臉輪廓隨之閃爍,忽明忽暗,說不清是誰在拉扯誰的心。
柳扶微目光不由自主地瞟著他手腕上的菩提珠,越看越覺得這珠子十分礙眼,恨不得立刻就將它摘了下來。恰好餘光碰到他的眸,見他麵容平和,倒襯得自己內心陰鷙——她下意識避開,掀開窗簾子一角:“啊,到了。”
馬車停在柳府外,司照送她到門前,道:“這幾日,衛嶺也會留下。”
她知司照是將最好的護衛留給了她,可一霎時腦海裡竟忍不住想:他是請衛中郎來保護我,
() 還是監視我?
她被自己的這種陰暗的思維嚇著,又迅速搖了搖頭,司照見著了:“怎麼了?”
“沒,我隻是……”柳扶微垂下眼簾,慣性地說著哄人開心的話:“我……舍不得殿下。”
聽著她這句“舍不得”,司照滯住一瞬。
他何其敏銳,焉能察覺不到她的不安?待嫁的小娘子總是忐忑的,他不願在這種時候為她新添憂愁,彎下身,彎起唇角讓隱微的笑意浮上幾分:“等成婚之後,你要是想家,我就不必避諱,時時陪你一起。”
他聲音低醇,一貫能拂去她心中焦躁,隻是今日她心虛,未敢直視,自也瞧不出這個正給予她安全感的男人琥珀色的瞳仁像冰紋密布的琉璃,看似明澈卻是易碎。
“我知道。”柳扶微點點頭。
“這幾日莫要亂出門,有任何事都可以找衛嶺。”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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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後,不免先得應付阿爹他們,等回到房內,她隻覺力乏,無心沐浴更衣,一時疲懶地坐在窗前,看著院內花葉凋零。
倏忽間發現窗台前的盆栽上掛著一抹紅,湊上前撚起,發現是“一線牽”。
當日,左右衛在客廂周邊找了好久都沒找著,沒想到,居然給風吹到這兒來。
她想起殿下贈她一線牽那日。
明明是她劫了殿下的情根,他還提起條件,什麼“一個月之內不可以喜歡彆人”,如無他允許不可心儀旁人之類,那時她都將這些視作是被奪情根所致。
如今回頭看,那些她聽不懂的話,好像開始懂了。
“我的氣息,可以把脈望之氣徹底遮蓋住。”
這話所指,是他要以救世主的氣息,徹底把她掩蓋住。
一輩子在他的身邊,就不會被任何人發現。
這樣的話……這樣的話……
就不用殺自己了。
柳扶微撐著膝蹲下身,給一線牽重新打結。因線頭太細,揪了好幾次都鬆開。
她莫名想起殿下說“喜歡”二字太輕。
也許第三局賭局,和娶妃關係不大,說不定是“能否阻攔禍世”之類的命題。
比起救世,區區喜歡,當然輕。
也難怪殿下會生出心魔,時時唯恐自己離開了。
她若不肯嫁,還非要戴著脈望到處亂跑,讓天下人察覺到她脈望之主的身份,他就不得不做出抉擇了。
鼻尖泛酸,眼睛自然而然被水霧擋住,她下意識用手背抵住眼眶,繼而又淺湧出來一點點,又拿袖子摁乾。
等終於打好結,她將一線牽套回指尖,圈太小,太難戴了。
難到眼淚不爭氣地滴落下來。
她索性將整張臉都埋在胳膊裡,倔強的不肯發出一絲聲音。
司照本可以將自己交給神廟,或者朝廷,但他始終沒有這麼做。
不想上神廟也是自己。一次次為難殿下的是自己。
和殿下在一起這麼久,她怎會不知道殿下的心性呢?
哪怕被洛陽百姓圍攻,也絕不以劍鋒相向;哪怕被天下人誤解,也要將天下第一劍交給左鈺。
這樣的殿下,怎會忍心在自己並未禍世之前,就對自己痛下死手呢?
他為救世不惜要娶禍世主,他還說,他今後會對自己付諸真心。
殿下……果然是世上最好的殿下。
莫名的,柳扶微想起很多人。
有寧肯舍棄安逸與富貴,隻為刀鋒在手披荊斬棘的阿娘;
有明知必死無疑依舊用胸膛接住槍刃的青澤;
還有……還有被屠滿門也冒著大雪來找她,向她許諾報仇的左鈺。
想到左鈺,她的心臟又抑製不住地抽搐了一下。
他們所有人,都是席芳口裡說的那種,天地俱變也心誌不改的人吧?
可她呢?
她明知青澤無辜,仍企圖坐視他的犧牲;
明知鬱濃遺願,為了粉飾太平三緘其口;
明知左鈺無依無靠,還狠下心將他拒之門外……
從來,都優先為了自己。
因此不甘,因此娑婆海中臨時反悔,拚命想要證明點什麼。
她試圖給自己一個交代——或許,她也能夠成為一個無悔於天地的人呢?
但現在,她有了答案。
確切地說,在席芳說這個瞬間,她就在心裡有了回答。
她不能。
倘若和殿下在一起逃脫不了滅亡的宿命,如果結局早已寫好,她做不到奔赴一場隻爭朝夕的愛。
這個瞬間,她好像能共情飛花了。
也許她說得對,種在她心域裡的劣根,本就是她拔除不了的一部分。
她可以一時澎湃熱血,可以一時真誠勇敢,但審時度勢也是她,權衡利弊才是她。
無論她多麼向往至高無上的美好,仍有一段難以丈量的距離,橫亙在她麵前。
結果對她來說,至關重要。
百花叢中競繽紛,哪及那朵在廢墟中綻放的玫瑰,隻為讓荒蕪增添一抹紅。
但薔薇不會以消亡於縫隙中為榮。
就像她不會奔赴無望。
柳扶微任憑眼淚肆無忌憚地滑落,等到夜風吹乾臉頰,一線牽順利套入指尖。
她乾脆利落地站起身來。
今日席芳說:“無論教主最終作何選擇,袖羅教都會是你的退路。最好的方式莫過於死盾,隻是殿下那邊……”
“我會先與殿下完婚。”
得先完婚,助殿下贏了風輕的賭局……得消弭殿下的心魔。
等一切都平息……不妨就,痛痛快快地離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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