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宮廷, 還帶有未散儘的寒氣。屋簷下的元宵花燈還沒有撤去,而金黃色的琉璃瓦上的積雪仍在戀戀不舍地扒著瓦縫。
正是開筆的日子,乾清宮的書房裡, 心腹大臣進進出出,一派忙碌景象。等待了一個年節, 各個部門的政務都在等待走上正軌:水利、科考、調兵……接下來會是忙碌的一年。
康熙爺第三次從成堆的奏折中抬起頭,又看到了青布簾子外一抹竹月色的袍角, 袍子下麵是一雙黑色的布靴。百官們都穿石青色或藍色的官服, 武將侍衛偶爾也有穿暗紅色下裳的,總之,這種清淡的紫灰色, 滿宮裡隻有一位爺會穿。
大太監梁九功一臉糾結的模樣,欲言又止。
萬歲爺低頭, 繼續處理他手頭的事情, 同時招呼跟前的靳輔道:“愛卿今年再修幾座堤壩,去年大水漫到順天,京中人心惶惶……”
靳輔在那兒磕頭請罪,康熙又誇他之前建的堤壩還算牢固, 是大水中亮眼的少傷亡之地。打一棒子再給顆甜棗, 概括下來就是靳輔還得繼續乾,好好乾。
君臣二人說起來沒完,梁九功露出一臉牙疼的表情,默默低下頭不說話。八爺喂,真不是奴才不幫您通傳,您看皇上這麼忙,是吧。
等送走了靳輔,康熙又揮灑禦筆, 調了於成龍去戶部。雖然於成龍如今跟靳輔、陳潢號稱“治水黃金三人組”,然而這位清官大人有旁的用處——在第三次跟葛尓丹乾架前,得先把錢糧湊出來。
將這件事處理完,康熙爺又令禦前太監們搬來禮部的奏疏。薄薄三本是關於今年春闈的,半米高的一遝,都是有關太子大婚禮節的。
大清立朝以來第一次遇到太子大婚,穿什麼衣服,送多少彩禮,用什麼場地這種頭等大事已經爭吵了好幾年,如今還在吵。更可怕的是,因為日期到了眼前,各種細節問題都出來了,從宮女的頭花到宴席上用幾道涼菜,都得引經據典合乎禮儀。
給寶貝兒子做結婚策劃這事兒,萬歲爺早年間還是興致勃勃的,不過如今拖了這些年,興趣早就消退了不少。如今再看到宮女頭花的樣式的時候,也不由感到有些膩歪,於是掃了兩眼就將那本折子丟開去。
現年四十一歲的皇帝陛下靠椅背上喝了口茶,一抬頭,發現那抹竹月色的袍角還在門外遊來蕩去,嘴角不由咧了咧。“讓老八進來。”他說。
十四歲的八阿哥是個青蔥一樣的青少年,俊秀的臉上帶著點羞澀的喜氣。
“怎麼一副偷了蜜的表情?”康熙爺排解壓力的方式之一就是調侃小八爺,這個兒子心性豁達,跟那幾個自尊心過剩開不得玩笑的兄弟不一樣。
同樣一句話,聽在有些人耳中會覺得受到批評抬不起頭;聽在另一些人耳中會腦補出十八出的陰謀暗示,而小八爺隻會順杆爬,笑得更開心了,眉梢眼尾都是喜氣。
“兒子找到心儀的嫡福晉了,特特來跟皇阿瑪說一聲,您老可以不用發愁幫我找媳婦嘍。”
“自作多情,朕忙於政事還來不及,哪有空幫你找媳婦……噗,等等,你剛剛說啥?”康熙後知後覺才意識到小八爺給他砸下了一顆何等了不起的炸彈。
這就談戀愛了?
你小子一個沒成年的阿哥,上哪裡談的戀愛?宮女?街上賣藝的?哪裡來的丫頭片子勾搭了朕的皇阿哥?康熙眯起了眼睛,他還記得小八爺是個不近女色的主兒,至今屋裡連隻母蚊子都沒有,口口聲聲喊著他隻要一個嫡福晉就夠了。這樣一個人,什麼樣的女孩子能入他的眼呢?
不管心裡如何千回百轉,萬歲爺的臉上依舊掛著淡淡的慈父的笑。中年帝王回憶了一下兒子最近的行程,道:“老八,你去了一趟小湯山,還有意外收獲啊?”
小八爺撓撓臉,看上去一副左右為難的模樣:“皇阿瑪您彆套我話呀。總之是咱們滿洲的大家閨秀,呃……我也沒跟人說過幾句話,就見她長得好,行事也妥當,最重要的是博覽群書又寫得一手好字,心裡就有些傾慕。”
最艱難的部分說完了,小八爺鬆了一口氣,雙眼又亮晶晶的滿含笑意了:“皇阿瑪,兒子在三懷堂,也給不少未婚小姑娘看診過,沒有一個比得上她的。若是能娶她做福晉,便是兒子這輩子的得意事之一了。不過畢竟事涉八旗,那些個家世背景上的考量兒子如今也鬨不明白,也許兒子不夠配人家姑娘,也許她家裡有什麼不妥,最後還是得皇阿瑪替兒子拿主意。”
最後一句點明中心思想,也將康熙爺心裡那點異樣給安撫了下來。他就知道老八是個懂事的,不是那種為了情情愛愛枉顧父母的人。
心裡舒服了的萬歲爺抬起龍下巴,罵道:“荒唐!你是皇阿哥,滿大清什麼女子配你都是高攀,什麼叫‘你不夠配人家姑娘’,出息!”
小八爺愕然,他張了張嘴,然後乖覺低頭:“皇阿瑪說得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