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年二十歲的定貝勒, 被萬歲爺賜字為玉麟了。這個消息隨著康熙三十九年的春風不脛而走。最頑固的那些滿洲勳貴也許還要嘀咕一句“什麼時候南人的習氣又在皇家吹起來了”,同時免不了表達一番文化衝突導致的不滿。而那些擅長在紙麵功夫裡上演華山論劍的文官們,想的可就多了。
比如納蘭性德剛從宮中的慶功宴上出來, 就遇到了工部尚書王鴻緒。這位也是科舉上來的官員中的佼佼者了, 平日裡也是極受皇帝青睞的。
不過王鴻緒的師承與明珠門下有些淵源, 再加上納蘭性德的賢名, 五十五歲的王鴻緒遇上四十五歲的納蘭性德,言語間還要恭敬謙卑一些。
“恭喜納蘭大人了。”王鴻緒見麵就帶了三分笑, “拓土凱旋, 是為我大清立下了不世之功啊。”
納蘭性德經過長期的外交曆練,在陌生的文化語境中什麼孤軍奮戰的情況沒見過, 說話做人可比明珠謹慎多了。“不敢當不敢當。王大人啊, 這開疆拓土的功績,隻有皇上和皇上指派的大將軍能自稱, 性德一介文人, 不過與異邦人耍些嘴皮子上的功夫, 哪裡配得上‘拓土凱旋’四字呢?”
他表情語氣都是和氣的, 但目光裡卻暗含警告。王鴻緒被他盯得頭皮一緊,連忙放下那點子試探的小心思, 恭敬道:“是王鴻緒言語不當,還請納蘭大人原諒則個。”
納蘭性德自打接到了回京的調令,就已經做好了被明黨舊人試探拉攏的心理準備。但他沒想到第一個湊上來的是王鴻緒, 而不是舊滿洲的佛倫、科爾坤等人。
似乎真是他離開政治中心太久了,從前明黨中那些滿洲勳貴,離了明珠後更傾向於直接投在大千歲門下。而自打前兩年大阿哥封王風光起來之後,大千歲黨便覺得沒有納蘭性德自家也發展得很好啊。什麼?納蘭性德要回來了?這這這,黨派內還要講究個先來後到不是?他小子又不是明珠, 直接給大家夥當頭兒大家是不服氣的。
王鴻緒來,第一也是給納蘭性德通氣的。跟個狗皮膏藥一樣跟到淨房,王鴻緒就壓低了聲音道:“大爺,這些年跟宗室外戚走得很近。簡王、康王、克勤郡王,常與大爺宴飲。滿洲大族裡,鈕鈷祿家的阿靈阿已經明確倒向了他,最近他們在接觸佟佳氏,佟佳·鄂倫岱雖是三福晉的阿瑪,但也動搖了。”
納蘭性德皺眉,他沒有跟男人手拉手上廁所的愛好,但王鴻緒都跟到廁所來通風報信,以他工部尚書的身份已經非常有誠意了。納蘭公子就算四十多歲了,也是個中年君子,沒有故意作踐彆人的嗜好。
“與我說這些,是什麼意思呢?”直接點,上廁所時間有限,拖長了就惹人懷疑了。
“滿洲大族,自然是勢力雄厚。已經有蠟燭滿堂,隻怕大爺如今也不在意抽屜裡是不是多一盞油燈了。我等到了這份上,也不求什麼大富大貴,隻要能安穩退休就好了,這才來求大人。”
王鴻緒的意思很明確,如今大阿哥黨的勢力看著紅火,但組織構成已經出現了嚴重偏科,放眼望去都是滿洲勳貴。本朝三大外戚,赫舍裡氏、鈕鈷祿氏、佟佳氏,除了赫舍裡氏天然與太子綁定外,另外兩家都已經動了投資老大的心思,那留給其他人的蛋糕就很少了呀。此外還有宗室,總不能虧待的吧,還有大福晉娘家的伊爾根覺羅氏。
輪到他們這些漢人士子頭上,蛋糕本就不多不說,還要被滿洲勳貴排擠。蒙祖上恩德當官的,和科舉考上來當官的,本就是相互鄙視的關係。不過是滿大人對漢大人的鄙視放在明麵上,漢大人對滿大人的鄙視放在心裡罷了。
總之,在如今的王鴻緒看來,大千歲儼然一個舊滿洲的代言人,若是大千歲上位,朝廷製度沒準會倒退幾十年,還不如康熙朝對漢官的態度優厚呢。這份隱憂在心裡,也促使他在明珠退休後就開始維持中立,太子繼位也不錯,太子至少還是學過幾年儒家經典的,應該會持續康熙朝的政策吧……是吧?
但太子那脾氣……王鴻緒也是在尚書房教過書的,跪著給學生磕頭口稱奴才什麼的,懂的都懂。
本來納蘭性德沒回來的時候,王鴻緒萬般想法都隻能壓在心裡。他是漢人,身份本就敏感,沒有帶頭人主動往爭儲旋渦中跳,那是嫌死得不夠快。隻能老老實實給康熙爺當忠臣。
但現在情況不一樣了呀,有一個滿洲大族出身,且親漢人開明派的納蘭性德。不去指望他指望誰呢?
“三,一向為上所愛,又勤勉好學,雖被貶了爵位,然賞賜、出巡依舊;十三幼齡,奉命祭祀,前所未有;又有八,屢次出京辦差,上親賜‘玉麟’為字。鄙人實在愚鈍,還請大人點撥。”
納蘭性德差點想甩袖離開了。這是覺得老大和太子都不是好的投資對象,開始琢磨底下的皇阿哥了。更可怕的是,是隻有一個王鴻緒多想一步嗎?恐怕是朝堂上至少有十幾二十個“王鴻緒”都在琢磨分散投資了。
這個朝廷怎麼回事?他這些年錯過了什麼?
納蘭性德用譴責的目光注視著王鴻緒,麵上已經收斂起笑容:“聖上春秋鼎盛,太子與諸阿哥皆幼,莫要生事,實心辦差而已。”
什麼太子和諸阿哥皆幼,信了你的邪。太子爺今年都已經二十七歲了。王鴻緒笑眯眯地一禮:“是,那我等……就實心辦差。”
他探出來了,納蘭性德沒有大咧咧站隊大千歲黨的打算。恐怕明珠和性德這對父子準備走分散投資的套路了。明珠跟索額圖針鋒相對大半輩子,哪怕退休了都已經下不了大阿哥這艘船了。但明珠可是有三個兒子啊,老大性德是皇帝發小不說,老二揆敘做著禮部侍郎的清貴活兒,老三揆方也初入仕途擔任侍衛了。納蘭家想玩花板子,那是真能玩出花來的。
就是不知道納蘭性德挑中了宮裡哪個小爺。
擺脫了王鴻緒這隻老狐狸的納蘭性德胸口堵得慌,仿佛是這個過早到來的春天讓他花粉過敏了一般。他能挑誰?他誰都不挑!他又不是爭做出頭鳥造福大眾的活菩薩。
回到家中的納蘭性德依舊鬱悶,連灌了三杯苦茶,才跑去給老父親請安。
兒子立功歸來,明珠也是高興的,在屋子裡擺了酒席。本來今晚宮中的慶功宴,該有明珠一張桌子。兒子慶功,老子上桌,天經地義。不過明珠年紀大了,各中老年病纏身,前幾天受風咳了起來,便以病為由推了宮中的宴席。康熙爺聽說了,還賜了藥下來。
納蘭性德和納蘭揆敘進屋的時候,納蘭明珠的夫人覺羅氏正服侍著明珠吃藥。而吃完的席麵也沒有全部撤下去,還留了幾道湯羹和點心,在小火爐上熱著。明珠如今也算是子孫滿堂了,小兒子揆方夫婦領頭坐在下首,揆方的媳婦兒是愛新覺羅家的郡主,難得的是沒什麼架子,在公公婆婆跟前言笑殷殷。不過話說回來,婆婆覺羅氏也是宗室,乃英親王阿濟格之女。葉赫那拉與愛新覺羅的世代聯姻可見一斑。
又有孫子孫女七八人,列次排坐在小幾或繡墩上,最大的是性德長子富格,已然成年人的模樣,與兩個叔叔年歲相仿,他長得文靜秀氣,皮膚也比常人白一些。而最小的則是揆敘家的小女兒,還在繈褓之中。
“大哥,二哥。”原本還在被父親考教的揆方像是見了救星,忙不迭地問好。
明珠吹了他花白的胡子:“老三就是個朽木腦袋!”
“哎呀,氣氣氣。你就會跟兒子生氣。”覺羅老夫人強拍明珠肩膀,將剩下的藥汁子一股腦兒地灌進去。
明珠被苦得老臉皺成一團。“慈母多敗兒。”在朝堂上叱吒風雲的明相麵對夫人的淫威隻敢小聲比比,轉頭朝學霸大兒子和學霸二兒子露出一個和藹的笑容,“性德和揆敘回來了,宮裡可有什麼新鮮事沒有?”
揆敘臉上露出興奮的神色:“阿瑪,我瞅著萬歲爺是真心欣賞大哥的。你不知道索額圖那老賊的臉色,嘖嘖,絕了。”
性德瞥了二弟一眼,他們兩個中間隔了三個姐妹,因此年齡相差頗大。納蘭性德遠走漠北與俄人勾心鬥角的時候,納蘭揆敘還隻是一個初入仕途的小文官。他隻知道二弟讀書一向好的,卻不知這幾年下來二弟竟還成了黨爭小鬥士。這份爭強好勝的性子,仿佛是跟父親一脈相承似的。
“哈哈哈,咳咳。”明珠雖然在病中,但聽聞老對頭吃癟,還是忍不住大笑三聲。“性德啊,來。瘦了瘦了,這些年在外頭吃苦了,回來就好,回來就享福了。”
納蘭性德:“漠北雖然吃住艱苦些,但百姓性情直爽,亦有奇聞異事,心理上倒覺得通透。”
明珠的笑容收了收,他想起來大兒子早年因為受不了京城的壓力而試圖自殺的事情,用語稍微斟酌了一下:“我兒隻要做萬歲爺的忠臣,彆被索額圖拿住了把柄,就足夠他們難受的了。為父隻想你好好的,咱們家好好的,仇敵就不好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