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將府庫虧空這件事比作大清這片海麵上又起的風浪, 八爺的應對就像是一艘穩穩當當延續著自身既有速度和軌跡的大船,以一種從容不迫的姿態應對著狂風暴雨,與那一眾如臨大敵或如喪考妣的小舢板形成鮮明對比。但有人既不是大船也不是舢板, 而是仿佛聞到了腥味的鯊魚一般迫不及待地朝著風暴的中心急遊而去。
四阿哥雍親王主動請纓,攬下了追繳府庫虧空的任務。當他在朝堂上向眾人投出嚴肅的眼神時,那一刻,在許多人的心裡, 四王爺就是一條露出森森巨齒的大白鯊。
“這可是件得罪人的差事。”雍親王回到府邸書房後, 一直就呆在那兒的老十三如此評說道。
這位曾經康熙麵前的寵兒如今已經不上朝站班了。剛廢太子那段時間十三在圈禁自不必說, 然而太子都複立當偶人許久了, 老十三依舊沒有獲得任何差事。逢年過節兄弟們一道去給皇帝老爹請安的時候,康熙朝他點點頭;再就是親妹妹十公主生產的時候, 康熙讓老十三好生關照公主,除了這兩樁事外,皇帝像是沒有他這個兒子似的。
皇子阿哥多少是要麵子的,於是老四對外就說老十三在養病。嗯,哪怕十三爺的骨結核已經痊愈了,甚至能健步如飛地練幾招,對外也是在養病的。不然怎麼說呢?老皇帝被兒子扒掉了遮羞布,所以一直當老十三是個透明人?
因為“養病”沒有上朝站班的十三爺, 聽聞四大爺的舉動後雖然表達了擔憂, 但並無驚訝之意。顯然四大爺要查虧空,並不是熱血上頭臨時起意。
“銀票都備好了嗎?”四大爺問。
“王府幾乎沒修繕,就攢著銀票呢。再加上各處莊子、鋪子攏一攏, 四十萬兩是有的。”十三爺說。這還隻是兩家賬麵上的現銀,壓箱底的銀子、各種珠寶首飾古董字畫閒置家具都還沒動,由此可見康熙朝皇子的富庶。
而能在如此進項的前提下還把自己家花得沒錢的, 在園林和王府的土木工程中燒了多少銀子也可以想象一二了。
“你之前從國庫借了六千兩,先抵上。年家父子幾人加起來差不多有三萬五千兩,但他們家乖覺,自個兒會還,我估計最多一萬兩的缺口。福晉的兩個弟弟卻是不爭氣的,就那點官職也敢借到四萬兩銀子!若我不給他們備上,他們沒準會來一出‘要錢沒有,要命一條’。田文鏡……李衛……”四爺數完了兄弟數姻親,數完姻親數門人。他竟是做好了替自己人換全款的準備。
最後,四十萬兩銀子竟然隻夠給四爺的門下人緩緩欠款的。“不夠做人情了啊。”
攘外必先安內。正如十三所說,催債不是一件容易辦的差事。這是與所有人為敵,而這所有人中包括“自己人”。四大爺首先需要避免的,就是後院起火,若是他自己的姻親門客都不還虧空,他又有什麼底氣去讓旁人還呢?他又哪來的人手去幫他追繳欠款呢?
對自己人必須要大方啊。上來就是“你們欠國庫的錢,四爺都替你們還了。以後乾乾淨淨做官,不要再朝國庫伸手了”,十個人裡麵得有十一個承他的情啊。乖覺的,比如年家,比如福晉,肯定也會主動掏一些銀子出來;不乖覺的,或者真沒錢的,那至少麵上也得“唯四爺馬首是瞻”,不在追債大義上給他惹麻煩。
但是僅僅團結自己人是不夠的,還得去撬動最難啃的那幾塊骨頭。滿洲老姓,王爺貝勒,一個個富得流油,然而也是借債借最狠的。但你要是去討債吧,人就開始哭他們那為了大清立國而戰死沙場的老祖宗,這你要怎麼辦?
“家裡珍珠用鬥量,黃金為床玉作馬,還說缺錢?!這次必得讓他們吐出些肉來!”四大爺一拍桌子。他的銀子也不是大風刮來的,為了湊銀子本來該好好修繕一番的新府邸也沒有修繕,還委屈著女人孩子呢。給自己人還債收買他們的忠心也就罷了,算投資,替什麼鈕鈷祿、佟佳、瓜爾佳還錢算怎麼一回事呢?他四大爺是鑄幣的爐子還是冤大頭啊?
“先不說滿洲大族,就是親生的兄弟,也夠嗆的。”十三爺比出一個大拇指,“這位死了前頭福晉後鋪子莊子就經營不好了;後來被圈,平白丟了差事和賞賜;又添了好些孩子;最年長的孩子也到了要銀子成婚的年紀。進項少出項多的,欠國庫這許多,不典賣家產他還不起。”
不用十三爺說,四爺也沒指望直郡王能還錢。但偏偏他還是直郡王,聯絡著一大票滿洲勳貴,最後保不齊會有人跳出來說“看看直郡王都欠著國庫十幾萬兩銀子呢,咱們這幾百幾千的,還不夠人家塞牙縫”。想想都覺得頭大。
十三爺豎起兩根手指:“太子欠國庫的估計得有二十萬兩。”猜猜太子會不會主動還錢?這簡直送分題好吧。隻怕在那位爺心裡國庫就是他的錢袋子。即便現在不是,等他登基了也是。哪怕現在太子對自己能否順利登基要打一百個問號,麵子還是要撐住的好吧!不然黨羽們會怎麼看他?太子還國庫銀子了,太子給雍親王低頭了?太子不覺得自己將來能登基了?不管哪一種猜測都是太子不樂意見的。
同樣的問題也會出現在其他有資格奪嫡的兄弟身上。沒有人想顯得自己低四阿哥一頭,也沒有人想為四阿哥的功績添磚加瓦,或者說,想故意使壞看他在康熙爺跟前出醜的才是大多數。至於沒有奪嫡資格的兄弟……說實話,他們自己也過得緊巴巴的。
“老五、老七可以勸說一二,但其他的……”看看老三修他的風雅園林欠下的二十四萬,看看老十不知道買什麼古董欠下的十五萬,就連以前沒看出來生活奢靡的老十二都欠了八萬。哦,還有四大爺那怨種親弟弟老十四,欠九萬!是德妃塞給他的私房錢都不夠花了嗎?!
這已經不僅僅是兄弟們為了看他笑話而死咬著不還錢的問題了,還有一種可能是,他們真的沒法在短時間內拿出這麼大一筆錢。
相比之下,同樣欠了國庫十萬兩的老九還沒有那麼讓四大爺頭疼,因為四大爺知道,等到年底北境商行和南洋商行的利潤進京,九爺手裡會立馬擁有足夠還清虧空的現銀。隻要催債就行了,大不了跟老九對罵。
前方困難重重,但也隻能硬著頭皮往前走。四爺先去做了他能做的事情,挨個安撫門人和近親,寫信、吃飯、開會、造勢……馬上京裡就知道,有人主動去戶部還錢了,隻是大都是跟四爺有從屬關係的低級官員。欠款大戶們,包括勳貴和黃帶子、紅帶子,一個個還在觀望。
四大爺試著從孝懿皇後的香火情出發去遊說佟家,卻依舊铩羽而歸。老狐狸佟國維摳摳索索拿了兩千兩的銀票出來,還好一陣哭窮。
就在這最艱難的時候,八爺帶著一雙兒女來敲門了。
四大爺自然是將八爺父子父女三人當貴客招待,開了正堂擺了茶水點心。茶水是八爺一向喜愛的小山正種;點心則是以南方貢品為原材料製成的銀耳椰漿糕。
八爺靠在黃花梨的官帽椅中,抿了口青瓷茶盞中的紅茶,茶香很是濃鬱,入口回甘。四哥也是個精致人,一瞬間,八爺腦海中劃過曾經的皇貴妃佟佳氏的影子。但下一秒,這一閃而逝的思緒就不見了。
兩人就茶具和茶葉客套了兩句,十三爺也跟著寒暄。
而後四爺就問道:“八弟是來給戶部還錢的嗎?”
他自認為這麼說很不客氣了,不過老八竟然順著就接了下來。“正是來還錢的。”他靠在椅子裡笑,手上還端著茶。隻是隨著他的話音落地,景君格格落落大方地上前幾步,從袖子裡掏出一個信封。
這丫頭真是越來越大氣了。四爺心中讚歎一句,經過上回弘暉的事情,他跟景君已經很熟悉了,如今從小姑娘手裡接過信封,還順手揉了一把她腦袋上的小兩把頭。
信封裡是兩張銀票,各一萬兩。
“八弟爽快!”四大爺臉上的驚詫一閃而過,轉而變成了真心實意的喜悅。不管老八是不是有旁的考慮,隻要他能還錢,就能帶動其他人,他的差事就能推進。
八爺看著老四滿眼都是銀子的樣子,心道小係統所說的“抄家皇帝”誠不我欺。貪國家銀子不還的,在四哥這裡都要被記小黑本。唉,老九那家夥還欠了十萬兩銀子的虧空沒還呢。
“胤禟最近手頭緊,他讓我給四哥求情,寬限一二,到了下個月商隊回來他就能全補上了。”
八爺這麼說完,景君格格就又從袖子裡拿出了一個信封。這回是北境商行的兌票,五萬兩的。但其實在場的人心裡都明白,這五萬兩不是老九拿出來的,而是八爺替老九出的。
“還有大哥那邊,應該賬上確實有缺口的。總不能去動兩位大嫂的嫁妝,那樣皇家臉上不好看。我送了些銀票給惠妃娘娘。”老大又跟老九不同。九爺是八爺的腦殘粉,八爺替他還錢,他隻會更快地掏錢出來;但老大跟老八的關係已經疏遠了,老八說話他也不聽勸,隻有惠妃娘娘孝道壓下去,他才可能還錢。
一帶二,老八好大的誠意。且以老八的脾氣,他的門人若有還不上的,可能還得他來買單。如此一來老八的經濟狀況應該就跟他老四差不多了,公賬中的銀子花得七七八八。相當於用自己一家的銀子填了許多家的虧空。若不是他知道老八不是他的下屬,他差點要幻視這是老十三了。
“八弟……”四爺是真的感動了,這說是鼎力相助都不為過了吧?
“唉,我也是為了惠妃娘娘和小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