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後, 昆昆都會回憶起那個翻越薩彥嶺的清晨。金紅色的晨曦將這座兩大帝國的界山籠罩在光輝中。她轉頭南望,身後是綿延不斷的唐努烏梁海的山林;她朝前看,是北方被葉尼塞河劃分成兩半的西西伯利亞平原。秋天的大河還沒有結冰, 深綠色的河水龐大而安靜地流淌著,像是固若磐石的玄武巨獸,安靜注視著天上的金烏。
博貝說過,葉尼塞河是蒙古高原以北最龐大的河流。和托輝特的汗廷最為強盛的時候, 葉尼塞河兩岸的居民都向其納貢。然而那已經是明朝時候的往事了, 如今北出界山,就是俄國人的領地。
俄國人的買賣城, 就在界山下不遠的葉尼塞河沿岸。這座城市有一個長長的俄國名字:“烏斯季-阿巴坎斯科耶”,即便是清朝官方文書的名字也不短,叫“阿穆哈拜商”。因此昆昆在給兒子講的故事中, 會將其稱為“白熊城”。
“北邊的白熊城,算是一座很古老的城市了。最早可以追溯到西漢時期, 那時候的匈奴人就在白熊城周邊生活了。元朝之後歸屬蒙古人。大約七十年前,俄人占領了它。”
西伯利亞的宜居城市很少,高原和山地就不說了, 即便是水資源充沛的西西伯利亞平原, 也有著凍土沼澤泥濘的問題。剩下寥寥幾座適合居住的小城都靠近蒙古。而白熊城是其中的翹楚。在昆昆來到唐努烏梁海的這幾年裡,好幾次冬天遇到沙皇在白熊城度假。很快的, 白熊城便成了沙俄的買賣城,兩城之間通過大河的水運貿易往來,很是興盛。
隻是如今因為烏梁海買賣城的停擺,白熊城的船隻也都停留在港口中,像是提前進入了冰封的冬季。
望山跑死馬,在山上俯瞰到河港是一回事, 等昆昆真正抵達白熊城中的沙皇客廳,已經是深夜了。壁爐中燃燒著溫暖的火焰,一身歐式華服的仆人端上來的托盤裡放著好幾杯溫過的伏特加。空氣中隱約能聞到香料和奶酪的氣息。這是軍隊保護下的繁華,曾經她的買賣城也有這樣的繁華,直到部族的叛亂毀滅了唐努烏梁海的自保之力,也帶走了她的丈夫。
壓下嘴裡的血腥氣,昆昆抬眼看向坐在單人沙發中的沙皇。已經三十九歲的沙皇看上去和三十歲的時候沒什麼區彆,體格勻稱,精神奕奕。當然,他跟在北京造訪時的青年期相比,沙皇臉上略有些發腮,這種變化乍一眼看似乎是更親切了,但如果你看到他那雙鷹隼般的眼睛,就會發現他其實是更加老辣了。
“歡迎,我的公主殿下。”彼得一世朝她露出一個了然的笑容。這些年來直接見麵的機會不多,但隔空的交道打得實在不少,通過使者、書信、政令和軍事調動,兩人對彼此的行事風格都已經非常了解。從得知昆昆帶著幾百人狼狽出現在白熊城開始,彼得就將發生在唐努烏梁海的事猜得七七八八。
“抱歉,陛下,我得先確認一件事。”昆昆掏出一把火銃,飛快地打開保險,對準沙皇,“吾爾圖納謀殺了我的丈夫,這件事跟您有關嗎?”她漂亮的臉上沒有表情,連剛剛踏入房間時的狼狽都消失了,顯現出一種無機質的冰冷。
“吾爾圖納?是誰?我記不得這一號人。”彼得在一瞬的錯愕之後舉起雙手,“在聽說買賣城被襲擊後我就派了部隊去找你,但沒兩天你自己來了。我發誓,準噶爾這次的行動我並不知情。我怎麼會把你放在這種危險之中呢?”
昆昆不為所動。“我以為今年你不會過來,你去年才來這裡度假。你向歐洲擴張的計劃允許你連著兩年跑西伯利亞南邊的小城度假嗎?”
彼得露出一絲苦笑:“向歐洲擴張重要,但國內的事情也很重要。我努力過了,我試著跟他們和解,我給他最好的教育和環境,但是……果然我需要一個能延續我統治的繼承人,而不是一個被大貴族洗腦洗傻了的傀儡。”
昆昆的槍口依舊指著沙皇:“我早就說過,你該找個新貴族的女兒在莫斯科,或者聖彼得堡生孩子,而不是跑白熊城來度假。假扮商人跟鄰國做生意並不能給你帶來孩子。你在篤定什麼嗎?”
“啊是的,我在篤定!”彼得的耐心耗儘,他放下雙手,收起那副故作可憐的模樣,臉上帶了些許傲氣,“我篤定上帝是眷顧我的。在我知道清朝皇帝沒把你接回去的時候我就在篤定了!公主殿下,你的父親拋棄了你,那你早晚是我的。我今年會在這裡,是因為要謀劃什麼陰謀嗎?哈?我隻需要等待天鵝落到我的帽子上就可以了。我不需要陰謀,我隻怕我來不及救你。”
昆昆放下了火銃,同時她微微垂下眼。“是了,我一直很清楚你想要什麼。”她喃喃地說,“但是陛下,從內心出發,我必須遵守基本的道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