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位陳醫官見他歸來,忙同他招呼道:“鐘元你可回來了,你過來瞧瞧這脈案。”
一口溫茶尚未來得急送入口中,鐘元便走上前去接過陳醫官手中的脈案,粗略一遍,他眉尾稍提,又往後翻動兩頁才道:“這是......太子殿下的脈案?”
“是啊,今日你不在的時候,太子府來人傳我去給太子殿下瞧病,我稍診了下,似胸痹卻又不大像,好似陳年舊疾,病因成迷。聽太子殿下身邊的人說,這毛病許多年不曾犯過了,我覺著脈象頗為古怪,倒一時說不透,為了止疼,隻能先按厥心痛症下藥,以做緩釋。”
捏著脈案的指尖兒稍稍用力,鐘元此刻已是極力克製了自己的情緒以免讓旁人瞧出端倪。
他心念道:“哪來的什麼病因成迷,不過是惡有惡報罷了。”
見他久不言,陳醫官使還以為他有法子,便商量道:“鐘元,這脈象你可曾見過?我知你擅長針灸,不如你想想法子,這拿不準的事兒我們一時也不敢胡亂下藥......”
新帝入宮時打發了禦藥房多少醫官他們可都是看在眼裡的,生怕稍有行差踏錯下一個便是自己。鐘元素來好說話,都變著法兒的想要拖他進來。
“雖我對針灸稍有研究,可我不太擅長治心疾,隻怕這......”鐘元將脈案合上,重新放回桌上。
陳醫官見勸不成,便也顧不得旁一拍大腿,原地演起苦情戲來,“你說說,連你都沒法子,我們可該如何處之,隻能一起等死了。”
“陳醫官您言重了,當今聖上和太子殿下並非不
講道理之人,若當真是心疾......”
“陳醫官,陳醫官,您快來瞧瞧,太子府又來人了!”
——鐘元話尚未說完,自門外便奔進來一個小醫佐急急報信。
一聽太子府又來人,陳醫官嚇的腿都軟了。
這也難怪,若擱從前,像陳醫官這種資質是根本近不得貴人之身的,禦藥房憑資排輩,能利官見貴之人都是禦藥房的佼佼者,如今當初那些人早就被清理了,剩下的人也就青黃不接,能出來的獨擋一麵的,寥寥無幾。
今日也是陳醫使倒黴,被人拉著便走了,隻能硬著頭皮上,回來後怕個不行。
方柳腰間彆著長刀,一入門便見陳醫使,他麵色一怒,大步上前一把扯住陳醫使的衣襟,幾乎將人腿腳拎得離地大聲質問:“我問你,你是怎麼給太子瞧的病,怎麼全不見好,還更嚴重了?”
“小人也不知,小人.......”陳醫官急的快要哭出聲,隻能拚命擺手,亦不敢胡亂聲張,生怕說錯哪句話惹來殺身之禍。
“你們這群前朝的廢物,身為禦藥房的人竟連病也看不好,留你們何用!”方柳氣得整張臉都成了蔥葉色,他本就對前朝頗有意見,眼下見了這群人更是憤恨無加。
這般怒火發起來,不禁讓禦藥房的人皆不敢作聲,個個低眉垂眼連大氣也不敢喘一下,生怕下一難便會落到自己頭上。
鐘元麵色凝定,觀見方柳的怒意此刻已到頂峰,他見火候已到,朝前一步微微頷首,“這位大人,方才在下看了太子殿下的脈案,適作了解,太子殿下那是陳年舊疾,應是偶因血脈相衝才引而複發,倒不是重疾,您可否讓小人去給太子殿下把脈一試?”
幾乎快要拔刀的方柳側頭斜眼過來,上下打量這個不起眼的宮人,長像倒是清秀,隻是年紀尚輕,讓他不敢輕信,“你?”
被拎起來的陳醫官此刻見鐘元便似見了救星,急忙替鐘元辯道:“大人,他叫鐘元,彆看他年紀不算大,可醫術頗穩,尤其擅長施針,現在在禦藥房醫術能稱得上一流的,也唯有他了!”
之所以方柳生這麼大的氣便是因為來時崔枕安心口仍疼的厲害,他恨不得拿刀活剮了這幾個,眼下雖對這個年輕的醫官不敢輕信,可手裡的陳醫官更信不得。再瞧滿屋子人一個個作鵪鶉狀,倒沒一個敢似他這般堂堂正正站出來。
著實不忍崔枕安多等,方柳將陳醫官放開,重力推到一旁,險摔了個踉蹌。
“你隨我來!”方柳並無好氣,隻隨意一招手,示意鐘元跟上。
鐘元提了自己的藥箱隨之跟上,迎著風雨隨方柳出宮行往太子府邸。
那陳醫官麵上的冷汗尚未來得及擦,隻瞧方柳又提了刀折返,一雙眼珠子瞪的比牛還大,“我警告你們,今日的事誰若是敢講出去半個字,你們的人頭就都彆想要了!”
眾人驚嚇尤重,連連點頭應下,不敢說半個字。
......
太子府離皇宮並不遠,不過到時雨下的照
比先前還要大了些。
太子府戒備森嚴,每走幾步便有值守的帶刀護衛,雨天配上太子親兵冰涼的甲胄,更顯威嚴。
鐘元不懂武力,自是比不上方柳邁的廣闊步子,加之夜色昏暗雨水綿長,初次來此路線不熟自要走得慢些,惹得前麵方柳幾次回頭不客氣的催促。
七拐八拐的終到了太子寢殿,方柳示意門口侍衛推開殿門後,大手將鐘元搡入殿門之中。
在殿中守著的仇楊聽到異響,下意識警覺,攔身站於殿內,直到見到方柳也入了殿中。
“這是我才抓來的醫官使,禦藥房那群廢物沒一個成樣的。”方柳又推了鐘元一把,“裡麵就是太子殿下,你快隨我來。”
鐘元背了藥箱隨方柳步入內殿,有幾名長侍守在榻前,方柳一擺手,眾人會意,悄然讓到一側。
垂眼來到榻前,最先入目的一雙繡了金線的祥雲靴,鐘元謹慎,知前方那人是誰,不再朝上看去。
崔枕安先前在舊宅疼的暈厥過去,被方柳帶回太子府,經醫官使診治後稍有回緩,卻未挺過半個時辰便越發嚴重了,隻要稍躺下便連喘氣都覺費力。這會兒他僅著單薄的月牙色中衣鬆垮且無力的倚坐在榻沿,單腿曲膝踩在榻邊,一雙長臂聳下,加之麵容詭異,乍一瞧陰鬱之感似地獄羅刹。
“殿下,這是從卸藥房新帶的醫官,聽說他醫術尚可。”見崔枕安眼下連說話都恐吃力,方柳便將鐘元帶離近前同他解釋。
榻上的人微閉雙眼,也不言語,隻默然點頭。
方柳給鐘元使了個眼色,示意他莫要耽誤工夫。
一到榻前,五大三粗的方柳連聲線都跟著壓低了許多,隻是仍然敵意甚重,他指了指腰上彆的長刀問道:“知道這是什麼嗎?”
順著他的手隻瞧一眼,鐘元點頭。
方柳緊咬牙又道:“今日若將太子殿下的病醫好了重重有賞,若再出差池讓太子殿下受罪,我一刀砍了你的腦袋。”
雖他這般相嚇,鐘元仍是不卑不亢坦然從之。
待鐘元淨了手來到榻前給崔枕安搭脈,此刻的崔枕安麵容若紙,垂目緊閉,唇周泛黑,遠見著倒與死人無異。這痛楚難忍,他也是前不久才喝了些鎮痛的湯藥才堪堪壓下,眼見藥效要過,身上開始透出冷汗。
他的脈博在鐘元手指尖腹下跳動,時急時緩,站一旁的長侍更是時時窺著鐘元的神色。
眾人大氣也不敢喘,直到良久鐘元才漸鬆一口氣,微挺身子,話還來不及說上一句,方柳便急湊上來,“如何?”
鐘元直言:“太子殿下身上有舊疾,病根一直壓在身上未除淨,夏日炎熱,使得殿下汗後營氣損傷,另有燥血攻身,心陽不足,心失所養,這才引得舊症心疾複發。”
相比先前陳醫官含糊其詞,鐘元字字清明,句句在根,榻上崔枕安將眼睜開一條縫隙望著他。方柳連連點頭,“殿下的確有舊疾,是年幼時落下的病根兒,這病來的古怪,倒是鮮有人能除根,也隻能治標。”
“既是幼年留下的病根兒想要治好就得費些工夫,首要得溫通心陽,助通心脈,不能動怒亦不可多思,方可平緩。”鐘元站起身,側身去取自己的藥箱中的針嚢,“太子殿下唇色發紫,血氣不通絞痛難忍,在下需要先給殿下施針,首要止疼。”
他的話方柳聽不大懂,更不敢貿然做決定,一雙牛眼直勾勾看向榻上之人。
見他似有些本事,崔枕安也便應了,“且放手去做便是。”
鐘元不言,隻微微頷首,而後自取出銀針先後在崔枕安的頭上、胸間、手臂處刺紮穴位。醫術崔枕安不懂,隻覺著他所紮穴位似與尋常醫官所紮不同。
不僅如此,他還取了镵針在崔枕安指尖處刺破淺皮稍稍放血,因心頭淤血驟然擁堵,放出來的指尖兒血隱隱有些發黑,並非鮮色。
這一套行雲流水下來,約用了半個時辰,顯見著崔枕安的唇色由先前的黑紫一點一點緩和恢複成了本來顏色,臉色也不似先前的將死色,崔枕安稍稍提氣,喘氣時胸口壓氣上衝如奔豚之感也消失了大半。
此刻鐘元來到崔枕安麵前,借撫針之意離得他稍近了些,近到連崔枕安麵上的肌理都看得一清二楚,他就是要看清這張臉,就是要記住這張臉!
“太子殿下可感覺好些了?”此刻麵對此生恨之入骨之人,鐘元仍能強壓心緒裝得毫無破綻。
崔枕安睜眼,重喘兩口氣,“好多了,你倒有些本事。”
他的病他自己清楚,當年北境醫術高超的郎中不知看過多少,也隻能勉強壓製卻不能除根,時隔多年突犯,著實是因著那個女人的緣故。
那薑芙竟還有這本事,這一點是連他自己都未曾預料到的。
鐘元微微勾唇,繼而道:“殿下,這針需在身上留一個時辰,往後每日都要施針一回,除此之外還要配合湯藥調養。”
先前因身上不適,崔枕安並未顧得上他,此刻稍適穩靜,眼睫提起上下打量眼前這個醫官,竟隱隱覺著有些眼熟,“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你?”
“回殿下,兩年前小人曾為醫佐,陪同醫官使去酒金巷那座府邸給您送過藥材。”
酒金巷那座舊宅便是昔日崔枕安為質子時所居,鐘元回的很是得體巧妙,並未提當年質子一事,這倒讓崔枕安頗為滿意。
“好,既你說我要每日施針,那你便先不要回宮了,暫留在此處,讓他們給你安排個住處。”見他還算伶俐,崔枕安打算暫時留下他。
待施針一畢,鐘元又將藥箱收好,擬了個方子交給長侍,一應妥當,方柳帶著他出了正殿。
見崔枕安病情好轉,先前還凶神惡煞似的人一下子轉了態度,說話也客氣了許多,“關於太子殿下的病情,他不想讓旁人知道,你嘴嚴些。若非當年給殿下醫病的郎中死的死老的老,太子身邊也不至於無人可用,你若當真能給太子調養好了,往後你升官發財不在話下。記住了嗎?”
這番話說的鐘元心中暗發一陣冷笑,升官如何,發財又如何,他從不稀
罕。可他麵上演的極好,麵對方柳的勸告他看似感激涕零,“多謝大人提點,小人自當儘心照料太子殿下。”
方柳一路將人送至長廊拐角,便遣著人將鐘元送至居所。
太子府的長侍一手撐傘一手提燈在前為鐘元引路,雨點滴答滴答跳躍在油紙傘上,擋不住的水珠澆在鐘元肩上,打濕肩頭一片。
他單手撐傘行在雨中,傘頁遮住了大半張臉,還有他陰笑勾起的唇角。
......
方柳回來時,崔枕安已換了一身中衣坐在窗前榻上,麵前小幾上擺的,是一方梨花木小匣子,裡麵的東西他知道是什麼,正是白日在舊宅拾的那些葉子,一片不少。
此下崔枕安當真是不敢再打開了,他鬨不清裡麵寫的那些同他都有什麼聯係,鬨不清那薑芙到底是怎麼回事,到底還剩什麼是他從來不了解的。
他既好奇又後怕,他怕他或在薑芙身上曾犯下過什麼重大的失誤,這種感覺越發強烈,讓他想忽略都很難。
這幾日身子不適,的確也是因為自己憂思過重,因才施過針不久,身上仍虛得厲害,可眼下麵色是真的好了,崔枕安抬手招呼方柳過來。
“殿下您有什麼吩咐?”
崔枕安的目光落在眼前目匣上,棱唇微抿,思忖良久似才下了決心:“你去給我查,查那薑芙到底是怎麼回事。”
方柳不知其中關竅,乍聽此言,一時懵在原地,唇角微動,想要問卻又不知該從哪裡問起。
見他未應亦不動,崔枕安瞄了他一眼,“你怎麼還在這兒?”
方柳有些不好意思的抓抓後腦,“殿下您讓我查什麼啊?”
見他這副遲鈍模樣,崔枕安想生氣都不知該怎麼生,隻能低歎一口氣,強壓著性子道:“什麼都可以,關於她的一切,越詳細越好。”
一經提點,方柳這才懂了。
待他退下之後,崔枕安屏退殿內眾人,無人之際他才單手撫上那隻匣子,好似突然懂了薑芙之前的鬼祟是為何,又為何常在那株丁香附近打轉,還有......
若那些葉子上所記都是真實的,之前他想不通薑芙對他的深情似也有了可以解釋得通的理由。
關於她的事,再深些,便不敢再往下想了,未出結果前,他寧願就這樣僵持著,就似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
鐘元施針時曾告誡他少思少勞,那麼他便硬逼著自己暫時什麼都不去想。
一切未曾水落石出之前,他隻願秉持原狀。
接連下了兩天的雨,而後又是暴陽晴天,方柳所查之事尚無結果,反而是他派出去遷墳的人先來回了信。
崔枕安因需得養病,難得清閒一日,方柳入殿時他正坐在窗榻上獨自擺弄棋局,那隻匣子一直躺在小幾上,未曾動過。
手執一黑子舉棋未定時,正巧瞄見方柳那一臉的灰土色。
“又出什麼事了?”他問。
現如今那薑芙在方柳眼中可非常人,一有關於她的事,便似總能攪起些風雨,可事發又不得不稟報,方柳隻能硬著頭皮道:“殿下,到湘雲山的人前來回信,說......”
話到嘴邊,他反而不敢往下講了。
見他欲言又止,崔枕安心頭一跳,有一種不好的預感襲於心頭,他將手中黑子捏緊,語氣生硬令道:“說。”
方柳猛提了一口氣,聲線抬高一度,“湘雲山的那座墳是空的!”!